记曹家的一件小事

　　曹丕从小就习惯于把美食留到最后吃。在餐桌上，他会先吃自己不喜欢的，再吃无所谓喜不喜欢的，把米饭扒拉干净以后，最后吃一口葡萄，这样前面所有的饭菜就都沾染上了葡萄的芬芳。而曹植正好相反。他会优先把自己喜欢吃的菜一扫而光，并且边吃边把自己不喜欢的菜夹到曹丕碗里，这样一来，曹丕最后就撑得没有空间吃葡萄了。八岁那年，曹丕因为又一次没吃到葡萄大哭一场，吓得小曹植拽着妈妈去超市买了一大包葡萄味的吸吸果冻送给哥哥，这件事情才算翻过去。
　　可哥哥终究是哥哥，弟弟永远是弟弟。直到读研的年纪，曹植依旧下意识地把不喜欢的食物“让”给曹丕。曹叡也想这么做，但他有些害怕父亲的责备，曹植觉察到以后，就代替小侄子把啃不动的猪爪扔到曹丕碗里，边扔边说：
　　“没关系的，叡叡，爸爸都会替我们解决掉的。”
　　“……我是什么垃圾回收站吗？”曹丕习惯性地蹙起眉头。
　　“但是爸爸，我们吃不了呀。”两个臭屁小孩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三十岁的时候，曹丕发现自己眉间的印痕好像由于长期皱眉已经去不掉了，尽管这是由于人生中的种种痛苦导致的，但他始终认为曹植是罪魁祸首。真是奇了怪了，他和曹彰从来都玩不到一起去，可曹植从小就喜欢粘着他一个人不放，并且完全意识不到哥哥的不耐烦。曹植两岁时曾经掉下桌子摔断了左手小臂，当时家里只有曹丕曹植两个小孩，曹操回来之后就把曹丕暴打一顿，怪他没照顾好弟弟。
　　“可我当年也只有七岁啊。”成年以后，曹丕对曹操抱怨道。
　　曹丕不是一直讨厌曹植的，一岁之前的曹植可爱得紧。那段时间曹丕在上幼儿园大班，每天下午一放学，他便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冲出学校、冲进家门、撇下小书包、飞奔到父母的大房间、一脚停在摇篮前这一系列动作。妈妈说，他没事干的时候能坐在摇篮旁跟曹植互相眨眼眨一下午，把曹植都眨困了也不走。曹丕不说话，曹植不会说话，偶尔会咿咿呀呀地朝哥哥乱叫，曹丕于是也学他乱叫。
　　曹植开始逐渐展现出烦人的特质是在他学会说话以后——尤其是上幼儿园以后。刚刚开始走路的时候，曹植总是踉踉跄跄地追在曹丕身后，曹丕去书房他就去书房，曹丕去卧室他也去卧室，完全不知道为啥要跟着。久而久之，卞夫人看他俩整天形影不离，就教了曹丕一些照顾弟弟的方法，结果便发生了骨折事件。
　　曹丕从小便耐得住性子，能在晴朗的春日里搬着小板凳坐在阳台看故事书看一整天。曹操为此专门给次子造了一张小木桌——鉴于曹彰每天只知道跟同学们在外面疯跑，在曹植识字之前，这张小木桌便只供曹丕一个人使用。起初，曹丕可以安安静静地独自享用来自爸爸的手工产品，后来曹植总是围着桌子转来转去，还哇啦哇啦地一直在说话，曹丕便彻底失去了安静的特权。每当这时，曹丕就会把曹植提溜到母亲面前，让妈妈帮忙看管一下，但卞夫人根本忙不过来，曹植往往不到十分钟就会颠颠颠地跑回来找他，曹丕于是从小便养成了叹气的习惯。再长大一些，曹植也学会了坐在温暖的阳台看书，但他没什么耐性，往往刚看两分钟就让哥哥过来读给他听，这种习惯依然延续到了读研的年纪。
　　“二哥，我觉得兰波的气质跟我很像，里尔克跟你很像，你觉得呢？”
　　“……什么？”
　　曹丕正在阅读司马懿刚刚发过来的会议日程表，而曹植正在准备他下周的西方文学理论考试。曹植不去学校的图书馆，非得回家复习。他不去自己的房间，非得去曹丕的大书房。曹丕的书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坐一个人的小木桌了，他的工作文件和曹植的复习资料可以绰绰有余地摊在桌面上。曹丕的这半边很整齐，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不同颜色的文件夹，曹植的那半边具有一种野兽派的凌乱美——只有曹植自己觉得美罢了，每当他找一页纸都要把所有的书翻一遍，翻页的声音往往扰得曹丕心烦意乱。曹植以为曹丕没听清自己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曹丕见横竖躲不过，只好说：
　　“我没读过兰波。”
　　预料之中的，曹植立刻说明天去学校取来兰波诗集给哥哥看，曹丕刚想说不用，曹植又立刻找到了电子版的兰波诗集，并且立刻发给了曹丕。曹丕叹了口气，说他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就看，曹植又请教了几个有关哲学理论的问题——曹丕在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父亲安排的金融专业，为了跟曹操对着干，他在大二那年又选修了哲学二专，硬是把两个毕业证都拿了下来。等曹植滔滔不绝地问完以后，曹丕看了看天色：该做晚饭了。
　　曹植的分享欲总是无穷无尽，幼年时分享零食和玩具，少年时分享书本和录影带，成年后分享思想和爱。小时候，曹植逛超市会买三份相同的零食或点心，两份分给两个哥哥，一份留给自己。曹彰总是干脆利索地照单全收，曹丕则会教育两个弟弟多吃零食长蛀牙——然后照单全收。曹植上小学那会儿爱吃五彩斑斓的跳跳糖，曹丕已经因为吃葡萄干巧克力太多去补过两颗牙了，钻牙的感觉令他终生难忘，于是他吓唬曹植：每颗跳跳糖里都住着一只很小的毛毛虫，你每吃一颗跳跳糖，就会有一只毛毛虫失去房屋，为了报复你，它们会在半夜吃掉你的一颗牙作为交换。说完，他张开大嘴让曹植看看自己曾经吃过两颗跳跳糖的后果。曹植果然被吓住了，一整天都表情沮丧，也没有再提跳跳糖的事情，曹丕终于清闲了一天。晚上睡觉前，曹丕照例洗脸刷牙，爬上自己的小床，准备钻进美好的被窝，却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嚎啕大哭，惊得曹丕差点把拖鞋甩到台灯上。
　　曹家三室一厅，曹操和卞夫人住主卧，剩余两个次卧最初是一个给曹昂，一个给曹丕；曹彰出生后，曹丕的单人床变成了上下两层；曹植出生后，曹昂也上大学了，曹彰就被赶到了曹昂的卧室——本来曹操想把单独的房间留给大一点的曹丕，可曹植一听要跟二哥分开就哭闹不止，这反而成全了曹彰长期独立的生活空间。不过以上这些都不重要了，在曹丕安慰无效的情况下，曹植的哭声已经引来了全家所有人。他的哭嗝越打越厉害，曹操完全问不出话来，卞夫人只好把小儿子单独抱出卧室。又过了一会儿，大家终于搞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曹植认为自己的满口牙齿过了今晚就不复存在了。
　　“从那以后，你爸就在你小叔心中彻底失去了威信。”曹植一边扒拉米饭一边跟曹叡讲着过去的故事，毫不意外地收到了曹丕的一记眼刀。
　　“呵，也不知道是谁都上初中了还要我每天接送。”
　　“？那是因为咱俩同校好吗？你在高中部，我在初中部。”
　　“呵，也不知道是谁求着我帮他写高二的物理作业。”
　　“？那不是我按一串葡萄一页卷子的价格卖给你的吗？”
　　“呵，也不知道是谁让我……这酱牛肉谁放的？”
　　曹丕这才低头发现自己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食物。再一抬头，发现曹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饱走人了。
　　“曹元仲你给我回来把酱牛肉吃了！曹子建你看看，都是你惯的！！！”
　　以上就是曹家餐桌上的一个很平常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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