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订逢春

　　临下车前，方熠小心翼翼地蹭了眼云闻书，腿肚子在收音机的尾噪里微颤。

　　云闻书把方熠打发进店，街边闻了五分钟尾气，等来了气喘吁吁的老同学。一身不合体廉价工作西装的边引蓝勉强笑道：“闻书，天哪。这么久不见，你竟然一点没变。”

　　云闻书无语地敲了敲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黑口罩，仔细打量过他后，轻声催促道：“说啊，怎么回事啊。”

　　“我的情况眼下一两句说不清，之后告诉你。”边引蓝吸了吸鼻子，“闻书啊，你先听我说。甜椒本人叫宋南，是我大学时认识的朋友，不过不是咱俩的大学同学。人不坏，比较活泼，没太多心眼，顶多比较爱玩儿，想跟你合作也是出于你从没和哪个博主拍过…”

　　“边引蓝，”云闻书叹了口气，“答应你了我就能自行判断。但进去前，我要听你为什么，眼下的为什么。”

　　“眼下。”边引蓝才敢跟那双温润清澈的双眼对视，他直视着里面的自己，沮丧喃喃：“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花了多少年，肯定觉得我异想天开，但我只能寄希望于此，管它什么直播什么拍摄，什么都行，盈利就行。”

　　“…你需要钱。”
　　“对。或者说，我需要个既不占太多时间，又不能赚太少的营生。”边引蓝指了指身后射着镭射光的酒吧大门，语速飞快道：“不瞒你说，我现在的两份活儿，白天影楼化妆师，晚上LIVE HOUSE营销，班儿下得越来越晚，觉睡得越来越少，但窟窿永无止境。闻书啊，你先进来，更多的之后我告诉你，合作这事儿当我求你，行吗？”

　　云闻书沉默不语。像气急想推人一把，却抓了一手稀面糊的无言以对。

　　JOYO LIVE HOUSE，八点时客人三两零碎，重蓝光红光交替扫射，工作人员懒散排排靠栏杆，轻音乐放得直打哈欠。

　　方熠捧着杯透凉拿铁窝在二楼角落的沙发角落，轻轻碰了云闻书的胳膊，小小声道：“云哥，你要喝酒，我能开车的。”
　　云闻书摇了摇头，慢慢喝掉两杯假威士忌，闭目养神。

　　“云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不想和甜椒合作？”
　　“没那么多事儿，我就是累了。”云闻书睁开眼，在排排中寻找边引蓝。

　　也不是对人，或者要再认识的陌生人，他只是对这个世界，以及任何手持相机对准他的人和镜头，都保有百分百提防。

　　还有，以甜椒的作品来说，那根本就不是个靠博主身份吃饭的人。
　　吹包子，行，互联网嘛，能火就行。但聊胜于无的拍摄内容，播放量，粉丝数，评论区的水军，同类型博主，同类型粉丝数博主，能接到的广告，同行心知肚明的报价…总的来说，简直个神棍。真不知道边引蓝信他什么。

　　一小时，边引蓝才带来宋南。本人倒是和视频里相差无几，垂眼角的宽长眼睛，饱满嘴唇，单只黑耳环，中分黑发灰短袖。
　　不能说不算帅，但那股线下更浓于线上的懒散肾虚味儿，的确难有观众缘。

　　云闻书起身打招呼，宋南则大喇喇往沙发里一砸，指了指他的口罩：“不闷得慌啊？”
　　“还好，习惯了。”云闻书也坐下，“这位是我助理，方熠，也是位博主。”
　　“哦，也是。嗨，我听引蓝说了，没事儿。”宋南冲方熠一抬下巴，“你好你好，我看过你直播，怎么本人更可爱呢。唉，今儿天真闷呐，咱不如电聊，完事儿我们去你那儿呗。”

　　“可以看你们方便。是和助理或者摄影？”云闻书问。
　　“大博主就是大博主，太看得起我们这些混个仨瓜俩枣的了，我哪有那些呀。”宋南瞅边引蓝，“引蓝？”
　　给宋南倒酒的边引蓝肌肉一僵：“闻书啊，不好意思，是我的疏忽，忘提前跟你打招呼了。宋南有个朋友，我也认识，也是博主，想和你们一起合作。”

　　方熠唰地抬头，大眼睛盛满水汪汪的茫然：“云、云哥。”

　　“放心，我那朋友跟我完全不一样，拍视频完全纯为玩。”宋南举酒杯眯眼笑，“云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云哥，你当他背景板就成，见面不满意，咱自己玩不带他也成。”
　　“引蓝的朋友我自然欢迎。”云闻书跟他碰杯，“不过既然合作就是互相，纯为玩儿，私下聚更好。”

　　云闻书有一点点被气着了，什么明摆着随意成鬼的态度，把边引蓝当成什么。关键边引蓝还信，信什么啊，不如直接只找自己，是嫌做饭博主博不到眼球么。
　　…行吧，确实没吹包子能博。

　　边引蓝赔笑道：“也不是那种玩儿，粉丝七百多万呢。”
　　“甜…先生，”云闻书说，“跟您合作过的博主，似乎和我的拍摄风格截然不同。”
　　“怪我把云哥喊生疏了。”宋南笑道，“我懂你意思，但以云哥的粉丝量，不说难得引蓝牵线，见到本人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云闻书思索着去按耳后，刚碰到头发的手突然被另只热乎得有点发烫的手抓了个结实，猝不及防地甩开，才猛地回头。

　　因为坐着，先入眼的是人的中下段，中间被撑得鼓鼓囊囊的黑运动短裤。往上看，紧身运动服贴合出胸肌腹肌，再往上，一张俊美非凡，五官立体轮廓利落的脸。
　　他感觉这人比自己还高。双眸被一头银发衬如墨海，叼烟薄唇发润的殷红，眼角眉梢挂满蒲公英般的张扬。

　　听弹了两下的宋南打招呼，云闻书估计这只像瞎开屏公孔雀的人物就是边引蓝也知道的“不是那种玩儿”，便起身点头。
　　公孔雀不屑意味拉满地瞥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当招呼，拿了方熠没动的酒就往嘴里倒，一饮而尽后，咂着嘴揉上方熠脑袋，哼笑道：“行啊，人甜酒也甜。不过你哥健身呢，这么多饮料，怎么赔我？”

　　方熠大睁着眼睛哆嗦起来，战战兢兢地去抓云闻书的袖子，欲哭道：“云、云哥，我、我，我没做、做什么。”

　　宋南仰天狂笑：“我/草/了，江野原！你个神经病！把人家小助理吓结巴了！”
　　“我吓你什么了？”江野原在方熠脸上一弹，“胆儿这么小，还拍什么拍，拍视频。”

　　边引蓝急忙好声好气儿地劝坐江野原，倒好酒，擦着汗对云闻书说：“闻书啊，这位就是宋南的好朋友江野原，账号名一样的。”
　　“你好。”云闻书勉强伸手。

　　方熠已经捂着脸小声啜泣了，江野原要吞人的视线却还从头到脚包围着他，余光都没给云闻书。
　　宋南微笑着接过云闻书的握手，打圆场道：“云哥，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我朋友刚运动完，肾上肾下腺素都挺蛄蛹的。”

　　云闻书口罩下的脸还没到黑，深吸一口气看向边引蓝，把对方疑惑不解的表情尽收眼底，只能在心里咬牙。
　　“小助理，直播怎么不结巴呢。”江野原按灭烟头，“我怎么着你了，老板都不安慰，哭什么啊。”

　　“我助理社恐，陌生人太多，不舒服罢了。”云闻书看着宋南说，“两位想的合作是怎样的，三个人，还是四个人？”
　　“虽然咱桌上有近两千万粉大博主，但鄙人还是斗胆一句哈。”宋南说，“自媒体的兴起，无非在自，和媒体。现代人讲究什么，自由。思想，灵魂，□□的全面自由，展现最真实，不局限于条条框框的自我。对不对？云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嗯。”
　　“不愧千万粉大博主，活得就是通透。”宋南竖起大拇指，“那既然达成共识了，咱就别局限于一次谈话，聚聚聊个两三次，互相都好融合共通，突破彼此的自我嘛。而且今儿引蓝上班，好好聊不了，你说是不是。”

　　云闻书看了看宋南又看了看猛猛抽烟低头玩手机的公孔雀，脸彻底黑了。好好聊不了出来为了什么，看鬼？看神经病？听都干不成微商的洗脑话术？
　　“我觉得，拍什么，怎么拍，很简单就能一锤定音。”他说，“但可能抱歉的是，我做不到露脸，也没两位这样的搞笑细胞，融合共通属实是有点为难我了。”

　　话入耳的江野原脸唰地更黑，宋南不动声色地轻拍他大腿，冲云闻书笑得人畜无害：“当然当然，我们就好比乙方。蹭大佬热度，内容当然是大佬说得算了。”

　　边引蓝去忙了，云闻书就也笑道：“既然引蓝找我们帮忙，本人肯定是有些想法的，不如我和他聊过后，我们再做定夺。”
　　“行，不过你大忙人一个，引蓝又什么都不懂。”宋南摸了摸下巴，眉头微蹙道：“我知道引蓝刚回国忙，但总不至于连吃顿晚饭的时间都没有。这样你看行不行，我和野原做东，咱一块吃顿饭，一起聊聊。我们的经验，总得挤出来，一次都传授给引蓝嘛。”

　　云闻书瞥过明显不怀好意的两人，视线无意间往对面长楼梯上一扫，瞳孔倏地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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