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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成盒
惊雷骤雨,一道又一道闪电割裂了这座山间小城。
老街菜市后巷的破旧小区里,楼距很近,黑黢黢的小道像极了巨兽幽深的喉道,唯有路口残灯如豆,却也被趋光的虫蛾扑得晦暗不明。
这样的雨夜,正适合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雨水洗去了犯罪者的踪迹,雨声淹没了被害人的呼救。
“咔——”的一声响,惊得墙上蟑螂四窜。
唐拴哆嗦着手去够门栓,费了好大劲才将插销穿进孔里。
他怕动静太大,引来厅里的不速之客;又怕动作太慢,来不及反锁这最后一道屏障。
死了?
刘娟……死了?
她倒在血泊里,像一条涸泽而亡的鱼,翻着白眼、张着嘴,无声地控诉着。
可她控诉什么呢?
控诉心狠手辣的凶手?还是见死不救的唐拴?
“救不了的……我出不去,怎么救得了?”他反复嗫嚅着。
要怪,就怪将他反锁在厕所的刘娟自己。
——更何况,我怎么会救你呢?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夏夜,很平常的一场阵雨。
而这样惊悚的一幕,对唐拴而言,却算不上陌生。
因为,七年前的某一天,他的亲生母亲,也是这样,一倒不起。
唐拴对那一天的记忆其实很模糊,许多画面都是凭着既定结果和旁人口述臆想成型的。
他觉得那应该是很炙热的一天,太阳的光晕一圈圈,晃得他满眼是五彩斑斓的黑;歇斯底里的蝉鸣一声声,刺得他耳膜一阵茫音。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一片荒芜,看不见、也听不见。
林婉死了。
刘娟一手托着个大肚子,一手牵着唐玉上门造反。
林婉有心疾,她被生生气死了。
书上说,父与子的关系是由依恋、崇拜逐步走向对抗和进化,唐拴最初对唐建国也是满怀期待的,期待他像别人家爸爸那样把他举高高玩飞飞,抑或是让他骑在脖子上扬眉吐气一声“驾”!
但唐建国似乎不喜欢他,抱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总是黑着张脸这“啧”那“啧”的,似乎对唐拴有诸多不满,却又碍于林婉而不能宣之于口。
小孩也是有眼力见儿的,后头他就避着少往唐建国跟前凑,以至于他对林婉的依赖与日俱增,每天黏糊糊的,像个复读机似的“妈妈、妈妈”叫个不停。
再长大些,知人事辨美丑了,这儿子就有点看不上老子,还大逆不道地追问林婉,问她是怎么在一众追求者中选中其貌不扬、胸无点墨、又不苟言笑的唐建国的?
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每每这时候,向来言笑晏晏的林婉就会严词厉色,狠狠训斥他一顿。
唐拴瘪瘪嘴,他才不怕呢,他娘就是只纸老虎。
后来,他听楼下纳凉的老太婆嚼舌根,说林婉第一次发病,是唐建国当机立断送院抢救,拉她出鬼门关的。
于是,唐拴心里笃定,他娘是来报恩的。
像电视剧里白娘子那样。
可救命之恩最是难还,白娘子千年道行、法力高强,都上偷仙草、下漫金山,落得个被雷峰塔镇压的下场。可见以身相许远远不够,非是以命相抵不得清。
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仔细算来,唐拴年尾生,唐玉次年头生,期间间隔竟不足六月。
正是她口中正直、果敢、能干、顾家的男人,孕期出轨,背叛了她。
正是他养在城中的外室,来势汹汹,大闹一通,气死了她。
最可恨的是,刘娟一口咬定对林婉的病情一无所知,且与其只有口舌之争,并无肌肤之亲。又因其身怀六甲,最终,在唐建国的打点下,竟逃过法律的制裁,登堂入室,成功上位。
至此以后,唐拴对唐建国,就不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了,而是恨多怨少。
有什么好怨的呢?有期待才会抱怨。
林婉在时,唐建国对唐拴就不热络,更别提现在换了女主人。
所谓有后娘就有后爹。
刘娟总说慈母多败儿,说林婉病弱精力有限没带好孩子,说孩子有坏毛病就得趁早给他掰过来——
唐拴喜洁恶虫蚁,刘娟便把他反锁在满墙蟑螂的厕所里;
唐拴挑食厉害,最恶韭菜小葱肥猪肉,刘娟便顿顿如此,逼他吃,不吃就塞,塞不成便饿;
唐拴反复生病,刘娟置之不理,怪他矫情浪费钱,还说身子是越医越弱,病多了才有抵抗力;
唐拴本来最喜在家安静读书,刘娟却说男儿志在四方,要去闯去混才能长本事,便缴了他的钥匙赶他出门;
……
如此这般,不胜枚举。从天堂到地狱,唐拴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也是由此,他才知道,原来唐建国也是看不上他的。
他心目中的儿子,应该高大威猛、不拘小节、八面玲珑……起码,不是像他这样豆丁似的、又睚眦必报的书呆子。
唐拴恨呐,恨唐建国、恨刘娟、恨唐玉、更恨无能的自己。
但他能怎么办呢?他年幼体弱,既无独立生存的能力,又还想读书,便只能依附于唐建国,忍辱偷生。
他日盼夜盼,盼恶人不得好死。
漫漫七年,本已不抱希望,不想在这平凡的一晚,刘娟竟死了。
被掩了口,一刀毙命。
她甚至来不及冲里屋打游戏打得正酣的唐玉吼一声“快跑!”
唐拴跪在地上,双手把着门栓,弓背弯腰,像虔诚的信徒,又像力竭的战士。
薄薄的校服挡不住他嶙峋的脊骨,也遮不住他皮肤上因过于白皙而尤为醒目的淤青。
他浑身颤栗,双眼泛红,但两臂间垂下的脑袋,却在阴影里缓缓裂开一抹微笑——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如今得偿所愿,他又岂能不开心呢?
“妈——你干嘛呢!?还吃不吃饭?想饿死我啊!”厅里传来唐玉不耐烦的责问声,紧接着,就是裹着雷声的尖叫。
许是因为这雷声滚滚,凄厉的叫声都显得不那么刺耳了。
救不了的……他谁也救不了、谁也不会救……
除了他自己。
唐拴右手握左手,力气大得指甲都抠进皮肉里。他拉开书包的夹层,简单的动作却叫他咬牙切齿、目眦尽裂,废了好半天,才从里面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小灵通。
——这是宁桓用剩送给他的,眼下却是他的救命稻草。
解锁、拨“110”。
通话的“滴滴”声像无尽延伸的线,唐拴焦虑地咬着指甲,快点、快点、再快点!
“您好,这里是S市110,请讲!”
“咚咚咚——”
通话接听的瞬间,门被敲响了。
唐拴倏地瞳孔放大,死死掩住口鼻不敢吭声,眼泪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落下来,甚至于□□都有了些许湿意。
——要说的。恶魔已经发现他了,他若不开口,勇者永远不会到来。
他感觉上下牙在打架,似掏空了所有力气,才磕磕巴巴报出一个地址——
“玫瑰新村……2栋3单元101,杀人了,救救我、救救我……”
男人闻声趴在地上,透过百叶通气孔往里看,终是在这狭长缝隙里对上了唐拴惊如小鹿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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