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祈祷室

　　四轮马车鬼魅般安静地滑进晨曦，黄铜嵌板在灰扑扑的树冠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马车来自遥远的西方，那里的黑暗仍然笼罩大地，而千里之外的佩尔已然旭日初升。

　　克兰子爵带着扈从在林间等候，他的表亲菲利普爵士站在离人群几步开外的地方，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望着前方。

　　“到了。”菲利普突然说，语调中带着不祥的意味，“我想是他们。”

　　子爵低下头紧了紧斗篷，手指如同机械般精确地动作，仿佛在执行一项早已预设好的任务。就在这当口，若有所思的神色从他那张瘦削的面孔上一闪而过：那是观察力像条未受训的猎犬般狺狺狂吠，向主人邀功，后者则毫不犹疑拉紧项圈，不让它显露出一丝迹象。

　　他是个高大而瘦削的年轻人。相当年轻，以至于同佩尔领主的地位不太相称。在他这个年纪，职务和出身赋予的重责往往初初显现出来，与少年人的神气派头相互压制，成为一种矛盾的组合。

　　尽管如此，在科林·克兰安闲的脸庞上，那种奇异的样子是无处搜寻的：并非前者少到可以忽视，恰恰相反，是后者全无苗头，致使他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谨慎与周全，仿佛每一步都遵循着某种古老的仪式。

　　这般特质断然不会是在风景如画的佩尔乡间培养而成，事实上也并非如此。身为达雷尔公爵的子侄，自幼生长在科默里，再傲气的灵魂也不免要为现实受些屈折。子爵就是这么个典型的科默里人物，那浓密的深棕鬈发下藏着什么头脑，又转动着什么心思，向来没人能说得清。

　　马车又往前走了几码远，在一行人面前停下，车窗半开着，一只戴着鸽灰色手套的手搁在窗沿上。科林走到窗前，才俯下身，那只手便戏弄似地消失不见了，透过厚重的纱帘，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团褐影和几声轻笑。

　　片刻之后，车门打开了，湖蓝色旅行装的小姐提起裙摆走下来，身后紧跟着一个圆脸盘姑娘。子爵的未婚妻在他面前站定，庄重地递出一只手，眼底有一丝强忍着的笑意：那微微绷紧的指尖上，分明裹着丝缎的玫瑰紫手套。

　　“日安，大人。”她说，声音不大，倒十分清晰低沉，宛如夜枭呼唤。

　　科林向她躬身：“女士。”

　　有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默默打量着对方。

　　灰山堡领主的幺女亚历桑德拉·梅纳斯，算来也有十九岁了，乍一看却瘦小得像个孩子，嘴唇薄得像一条细线，长而尖的鼻子快要碰到下巴，灰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转。她与画像毫无相似之处，科林想，任谁也不会把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和备受宠爱的侯爵之女联系起来，但事实如此。

　　科林挽起桑德拉的手，片刻之后，他为那只手戴上科默里工匠赶制的戒指，牵着它走过圣坛。

　　“我承诺尊重并爱护你，直到我的生命结束。”

　　桑德拉盯住他的眼睛，以同样的誓词作答，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出现在唇边。子爵确信这段祷文不包含任何幽默的成分，他的猎犬在低吼示警，主人却照例不予理会。

　　丈夫俯下身触丨碰新婚妻子的嘴唇，神父合上圣经，宣布两人结为夫妻。

　　不枉科林对礼仪指南的事先研究和多次排查，仪式没有任何差错。至此，交易结束，钱货两讫。

　　———

　　婚礼结束后，菲利普爵士带着麦酒造访了城堡的书房。

　　“祝福你婚姻美满。”他的表情却诉说着完全不同的想法。

　　“谢谢你的酒，但我不能再喝了。”子爵在文件堆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管家正在清点桑德拉夫人的嫁妆，稍后需要把它们录入财产清单。”

　　菲利普知趣地收起酒瓶。离开之前，他犹豫再三，最后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科林，你知道我生性寡言，既然你执意要与这位小姐结婚，至少让我祝你在婚姻中找到一些乐趣吧——只是务必小心。”

　　“菲尔，你对自己的看法太不准确。”子爵起身将表弟送出书房。

　　菲利普的劝告没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多年来，科林已经惯于忽视对方在政丨治上的建言。众人皆知，他这位亲戚的勇气与忠诚远远大于智谋。

　　渐渐地，大厅里的喧闹结束，宴会草草收场。科林放下文件，举着烛台来到自己惯用的小祈祷室进行睡前祷告。

　　佩尔的克兰子爵以虔诚著称，除去领地大小事宜，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间祈祷室里，菲利普时常对此报以善意的嘲笑。祈祷室位于塔楼顶端，无人侵扰，与神明独处的时光在科林的生活中占有弥足珍贵的一部分，这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

　　圣像的轮廓在烛光中模糊，羊毛跪垫长出荆棘的尖刺。他自牙牙学语起便跟随乳母念诵圣丨经，对上丨帝词句的熟悉程度有甚于自己的姓名。此刻，这篇主祷文却凝滞于喉舌之间，迟迟无法出声。婚礼上桑德拉的笑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紧紧合上的眼皮动摇了，额边渗出汗液，疑虑与恐惧如同恶魔一般攀上心头。

　　远处教丨堂的钟声将科林从沉思中惊醒，他将双手合十，祈求领地富饶，为新婚妻子的渎神忏悔。接着，他再次感谢上丨帝，请求祂赐予自己一夜安眠，然后在心中默念“阿门”，合上祈祷书。

　　宽大的卧房内灯火通明，仆人们捧着炭炉和被褥穿梭其间。桑德拉已经换好寝衣，站在房间一角摆弄着手上的戒指，蓝宝石在烛光下折射出诡谲的色彩。

　　科林不想惊动仆人，便轻轻地走到她面前致以问候：“希望佩尔的一切都合您心意。”

　　“谢谢您，这确实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但我很高兴来到这里。”桑德拉将目光从戒指上移开，与他对视，嘴角微微上扬，话语中充满了暗示：“大人，我听闻佩尔的夜晚常有幽魂出没，不知道我们今晚能否有幸一见呢？”

　　科林无言以对。片刻后他说：“明日一早我要领您参观领地，恐怕我们没有多少时间留给鬼魂。”

　　桑德拉放下拨弄戒指的手，清了清嗓子。仆人们注意到科林的到来，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行礼并退出房间。

　　门被关上后，桑德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依照家父的意愿，我来向您传达他的讯息。我们之间有些事务需要私下商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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