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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雪茄
跑出绒庄街,向右,拐入绫庄巷。
临到尽头,一个急刹,继续向右转变路线,穿出一座公共卫生间。
丛爻停了,急喘的呼吸却没得到平息。
周遭的一切都陌生到无法琢磨。
向前是一面高阔的墙壁,向左又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角。
情急之下,他回头看了眼。
追他的是个龇牙咧嘴的光头胖子,光头男后面还跟着三五个持棍的壮汉。
他们是一伙儿的,来势汹汹,连追他三条马路,丝毫没松懈的劲头。
那个胖子叫什么他不清楚,至于为什么追他……丛爻懂,他的私事就跟块擦抹干净的明镜几乎没区别。
七月初,他爸丛志旗莫名其妙爬到一家音乐制作公司的楼顶吵闹着要跳楼自杀,引得楼下群众围观指点。
这事还上了新闻头条。
丛志旗一向不学无术,做小本生意赚了点钱之后,整个人跟朵羽毛似的飘涨,丛爻和母亲看到新闻也懒得管他的死活。
那夜,空中飘下簌簌的小雨。
雨滴很小,落地很轻。
可打在丛爻的双肩,却令他体会到刺骨般的酷刑是什么滋味。
他和怀病的母亲在医院的太平间见到了丛志旗的最后一眼。那是他第一次有种错觉,其实丛志旗安静不吭声的时候倒挺像一个顾家也爱他的父亲。
也是在同夜,他很快改变了这一荒诞的想法。
光头胖子说,丛志旗欠了他们赌.场三百万的巨款,不算利息,整整三百万。
没办法,除了卖房搬家,他和母亲好像没更好的办法。
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再埋怨那具回不来的尸体,也无济于事到不切实际。
住了十年的房子以一百五十万的低价卖掉的那一刻,他们这所只剩一对孤儿寡母的三口之家瞬间崩塌成渣。
丛爻头顶的天花板也彻底坍塌,沉重地砸压他穿着楠城一中校服的双肩。
为了他母亲,也为了他自己,不得不用他瘦窄的肩膀扛起这块难以修补的天花板。
冗杂的债务,凶恶的债主。
操!他低骂了声。
眼瞅着花外套的胖子快要追上来:“站住——”
下一秒,哐一声。
胖子撞到一个身形颀长的风衣男人。
他肥硕的屁股笔直地摔坐在水泥地上,嘴里“哎呦哎呦”地喊个没停。
“老、老大,你没、没、没事吧。”说话的是个磕巴。
“你说呢!”胖子抱怨,“还不快来扶我!”
“是……”
几个壮汉手忙脚乱地,慌张地,一股脑地冲上去搀扶胖子。
乱作一团。
风衣男人就双手抄兜地低眼看他们。
抓准间隙,丛爻收回视线,向右一瞥。
不远处有道开敞的铁门。
一块蓝色的标牌刻有白色的字体——“绫庄巷42号民居东南门”。
冷静之后,他迅速转变路线,从东南门跑入绫庄巷里面。
这片跟迷宫似的,第一次来,他也有些慌了手脚,倏地停在42号和38号民居楼的中间,狭小的空间包围住他。
他松了口气,抬起手臂,拍了拍躁动不安的胸口。
刚平稳的呼吸,又被一阵谩骂声叨乱:“尼玛,终于给老子追上了。”
丛爻掀起眼皮,看清那人肥躯时顿然蹙眉啧了声,真他妈是个阴魂不散的黏人精。
胖子双手掐腰,气喘吁吁:“跑啊,接着跑啊,你丫的不是挺能跑的?”两条腿挺麻溜,连跑三条街不带停一秒。
丛爻不理,自顾自地低头,看着左手腕处的白色表盘。
21时25分。
秒针遛转。
快要下晚自习了。
他必须赶在时针指向十之前回到和母亲租的破楼,摆脱眼前这个胖子却成了一件棘手的难事。
丛爻决定开门见山:“找我什么事?”语气还算乖。
胖子鄙夷:“找你丫的还能有什么破事,当然是为了你死去的老爹欠咱们赌.场的债钱。这个月的还款日期快到了,拿点钱出来给咱们哥几个花花。”
“没钱,”丛爻很快回绝,态度比刚才强硬,“说好的每个月十号,我会准时还给你,这才一号,怎么你们放高.利.贷的都这么说话不算数?”
胖子挥了下手臂,满嘴喷.粪:“你个傻登,少他妈的逼.逼赖赖,老子让你什么还钱你就得还钱,否则—利—息—翻—倍。”
丛爻笑,双手一摊,坚称:“没钱。”
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就是贱命一条,完全不值一分钱。
“我信你个大麻呲!”胖子瞪圆了眼,指着他,劈头盖脸地一通乱骂。
什么难听的词都有,但都是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烂词。
丛爻充耳不闻。
快要入冬的秋,晚风带着点寒劲。
丛爻只穿了件单薄的秋季校服,蓝白款式,上下一套,胸口处缝有一个红色的校徽,“楠城一中”四个黑字出奇夺目。
他斜挎个黑色的背包,双手抄入裤兜,懒散地靠着做旧的红砖瓦墙,薄纤的后背完全贴着一张不知哪年的广告纸。
内容他也没看,没兴趣了解,一心只想着怎么从胖子的眼皮底下逃走。可若直闯出去,一定会被胖子的手下用木棍捶个半死。
想着,眼睛四处打量。
不经意间,他又分神地哼着刚才路过书店一闪而过的歌曲小调。
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胖子说什么,丛爻也听不到。
还没想出法子逃走。
三五个壮汉猛然向他冲撞过来。
个个人高马大,且人多势众,张牙舞爪跟疯了似的举着圆长的木棍,不给他一点拖延时间的机会。
木棍快要砸下来,他咬牙抱住头,条件反射地蹲下喊出声:“等等!”
胖子急叫停:“慢着,听听他说什么。”
丛爻滑了滑喉,没抬头:“……麻烦别踩我校服,也别打脸,还有……我现在真没钱。”
话音刚落,木棍用力地砸向他肩背。
唰地失重,双膝摔向地面。
他忙伸出一只手掌,单膝跪地上,掌心撑地,白到失色的手背一下子突出几根青到发紫的筋条。
头垂得很低,隐忍的脸蛋埋向胸口的校徽,热汗冷风打湿了他额前微分的刘海。
接二连三的棍棒落下来。
他就忍着,没力气反抗,就算被打到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也没关系。
只要不倒地,只要校服不脏。
没事。他想。
“停停停——”胖子脸色不悦,骂了声操,“这么打下去有用么?你们把他打死了,他家那个老妈子还不是照样没钱还。”
不如让他苟活,起码能还一分是一点,杀人还偿命,这个道理胖子还是懂的。
半晌,众目睽睽之下。
丛爻收回手心,艰难地站了起来,喉咙噙满沸水灼烧铁锈的气味,干哑到说不出一句。
“老、老大,老大。”说话的又是那个脸上有块疤的磕巴。
丛爻瞥他,下意识地捂住口袋。
磕巴指着丛爻紧捂的衣兜:“他、他、他有……”
胖子不耐烦地打断:“有有有,有什么,你丫的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一次说完!”
磕巴胆大地凑近丛爻两步:“毛、毛……”毛个没停。
丛爻偏头,睨他,眼尾滑下一滴血水。
吓得磕巴连连后退。这一吓,反倒给磕巴吓出一句完整话来:“他有钱!”
闻言,两个壮汉左右各一,架住丛爻挣扎的胳膊:“别动!”
磕巴昂首阔气,乱掏丛爻的校服口袋,果然拿出一沓粉红的钞票。他急着邀功,忙跑到胖子一侧,把钱交了出去。
“好小子,有钱不拿出来。”胖子接住,用舌头舔了舔拇指指尖。
呸一声,迅速数钱。
数完,顺手揣入裤兜:“真他妈的少,就三千,都不够哥几个买包烟抽。”
“是不够你们买烟,也抽不尽兴,”丛爻哑了嗓,说话有气无力的,“不如还给我,那笔钱,我有急用。”
用来给他母亲买治疗哮喘的药。
他在露营酒吧驻唱,每天也就十五分钟的表演机会。这是他兼职以来第一次遇到给他小费的顾客。
三千块钱,对他而言,却如从天而降的馅儿饼砸到他头上,精准无误,一切都那么刚刚好。
胖子挑笑:“你逗老子乐呢,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钱。”
随便吧。
丛爻垂眼,向上一拨衣袖,抬起手臂,看向腕表的时间。
21时40分。
晚自习下了。
他没工夫再跟这群赌徒耗下去。
“钱你也拿了,”他问,“是不是该带着你的人走?”
“别急啊,还没结束呢。”胖子不怀好意地笑。
丛爻有些气:“还想怎样?”抬眼。
错愕。
磕巴双膝跪地,两只手臂撑得笔直,低着头,跟条狗似的,做成一个板凳的姿势。
胖子笨拙地抬起一只粗腿,连鞋带脚直接踩在磕巴黑色的衣背上。
“其实这么高的债务,你还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还清,要不要和老子做个交易?”
“要是有种,你就从我胯.下爬过去,”他指着两腿间的空荡,语调轻浮,“爬的时候记得要喊出来,你是畜生,那么我可以考虑…或许帮你免去…利息?”
丛爻冷声:“不需要。”
“假清高,”胖子骂,“装什么?你乐意还一辈子,老子可没心情追你一辈子。”
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所以,今天这个胯,他非爬不可。
“你做梦。”丛爻态度决绝,疯了也不可能爬。
但胖子有的是办法。
摆明了,胖子就是想搞他,就看不惯他一无所有还要装清高的姿态。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不是他欠的,父债子偿也是一个道理。
干他们那行的,什么时候讲过明理。
咚一声,丛爻猝然跪在地上。
两只胳膊被人禁锢住,两条裤腿也被人踩在脚下。
脸很臭。
呼吸好不畅快。
他没睁眼看,却隐隐绰绰地听到打火机啪嗒的声响。
伴着一股很淡的烟草味,像是浅薄的青烟飘入鼻腔,而空中残留的云烟很快被风吹散,留下一道难以忘怀的清香。
这味道,他闻过。
是在露营酒吧,顾客赏给他的每张小费上,除了有金钱的味道,还能闻到些许冷冽的茉莉雪茄香。
难以形容。
他厌恶抽烟的人,更倦怠和抽烟的人打交道。
可奇怪的是,这个味道,独特却熟悉,他并不讨厌,也一下子记入了心坎儿。
啪嗒的声响一直没停逝。
似乎,有人在把玩打火机的开关。
丛爻猛地抬头,一眼便看到,右侧的墙壁那儿站了个男人。
是刚才的风衣男人。
一头黑发,二八侧背,额头饱满,五官立体,面朝他的那侧耳朵戴有一枚几近透明的钻石耳钉。
风衣齐膝,一手抄入裤兜,露出一只长腿;右腿弯曲,鞋底轻踩墙面。
宽背抵墙,脑袋微低,指尖仍不断拨动打火机的开关。
嘴上叼着根雪茄。
没点火。
眼熟。
是……
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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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茉莉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