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三月

　　春事今年早,落尽桃花落杏花。三月里的杏花村，正是花团锦簇落英纷飞的季节。
　　单薄的少年长身立于窗前，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巾帕轻轻擦拭着那双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间隙抬头看着院墙边上那颗老杏树。春意正浓，老树枝头繁花如雪，偶有微风掠过，便是落英缤纷的美景。
　　夏小公子正欣赏陶醉着这芳春盛宴，忽的一簇粉白杏花中钻出个少女的脑袋，细长的凤眼中间塌下来一块鼻梁，顺势而下的嘴唇又偏厚实，颧骨处还散布着细密的小雀斑，细看虽不至残忍，但与这一树粉白是绝不相称的。好在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倒是映衬了这明媚春光。
　　一身鹅黄衫子的小姑娘窸窸窣窣从花枝里爬出来，顺着延伸进院子的粗壮枝干凹处坐下来，拍了拍头发上沾上的花瓣，晃悠着两条腿冲窗前大声嚷嚷
　　“公子，小的来接您上学了，嘿嘿，小的还没吃早饭呢，记得捎带俩肉包子啊！”说完冲夏小公子咧嘴一笑。
　　面如冠玉的夏小公子嘴角微抽，顿时没了赏花的雅兴，转身进内堂去用早饭了。
　　此时，刚刚夏小公子身边递帕子的侍女春莺闻声便出了房，抄起院子里的长扫帚便往小姑娘坐的树上捣去，边鼓捣便娇斥道:
　　“柳碗碗你个没皮没脸的小无赖，又爬墙，姑娘家家怎的这般不知羞，回头非告诉王管家，砍了这颗老树。”
　　被唤作柳碗碗的小姑娘赶紧站起来熟练的扶着身旁的树枝左右腾挪躲闪。
　　"哎哟，我的春莺好姐姐，别生气啊，后门你又不放我进，我只能爬墙了嘛"
　　"我呸！"春莺捣累了，扔了扫帚叉腰骂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这般纠缠我家公子，还不是贪图我家公子美色与银钱"
　　"好姐姐，冤枉啊！"碗碗讨饶道:
　　"小的自惭形秽，哪敢觊觎我们国色天香夏小公子，主要是你家公子才高八斗，貌比潘安,太招人嫉恨，在学堂里结了不少梁子，像我这般皮糙肉厚能挨能打的，保护你家小公子最稳妥不过"
　　"哼！油滑粗鄙！没工夫搭理你"说完，春莺便掸了掸裙摆，拍了拍手进里屋忙活去了。
　　夏小公子，名夏语冰，东黎国前朝太傅夏承恩的小儿子，十八年前，新帝即位，夏太傅告老请辞，帝允，念其劳苦功高，赏赐颇丰。夏太傅携阖府上下和刚出生还在襁褓中的小公子衣锦还乡这杏花村。夏太傅另有一长子夏流云，前年登科致仕，如今拜在御史台长史许负门下任御史大夫，并与许长史爱女许如意定下亲事，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有为青年。是以夏太傅虽已是退隐的老员外，夏府依然门庭若市，往来拜谒攀附者络绎不绝。尤其是府中还未及冠的夏语冰夏小公子，早就成了炙手可热的议亲对象，甚至还有不少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前来打听。
　　十岁那年，柳碗碗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了下学路上被霸凌的夏小公子，揍得书院里的几个小霸王满地找牙抱头求饶。于是柳碗碗便半自荐半胁迫地成了夏小公子的书童兼打手，每月讹他十枚铜板当做报酬。夏小公子木着脸暗自腹诽：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自此，柳碗碗‘护送’夏小公子已有八年之久，风雨无阻，每每想起来碗碗总要感叹一番自己的尽职尽责忠肝赤胆，又想到自己若是男子定是能成大事的。
　　不多时，夏小公子拎着书箧从后门款步而出。柳碗碗赶紧狗腿的快步上前，接过他的书箧自己抱着。夏小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递给她，碗碗毫不客气的接过来，打开一看，嚯，一个包子一个大鸡腿儿！两眼放光的碗碗赶紧大口嚼巴起来，还不忘含混不清的谄媚道"谢…公子…小的定为公子…刀山火海"看着她狼吞虎咽毫无吃相，夏小公子皱了皱眉，没说话。
　　到了四方书院门口，柳碗碗将书箧递给夏小公子，临了还不忘揩了把油，摸了摸他修长白嫩的手道:
　　"公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的晚上再来接您！"说完便扮了个鬼脸蹦跳着朝家里跑去。
　　夏语冰接过书箧的手一抖，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后方才转身进了书院。
　　碗碗家住杏花村东北角的暮云山脚下，屋旁一条从山里引出的溪水蜿蜒而过，门前一颗招摇大杨柳远远便能看见。
　　碗碗的阿爹老柳,十八年前来了这杏花村买下这座屋院，在这儿安了家，也没见带半个家眷。村里人打听下才得知，家中遭逢巨变，只剩他一人，大受打击之下遂寻了这安静地方虚度残生。此番境遇一经散布开来，可把村里的寡妇们心疼的哈喇子直流。要说这老柳虽不是什么美男子，但是体格壮硕，满脸沧桑，一看就是有故事又能干活的体面男人。
　　于是，初来那段时间，老柳家的门槛都快被村里的寡妇踩烂了。不是李家嫂子让帮忙修个猪圈就是张家嫂子喊去吃个便饭，被围在寡妇堆里的老柳差点被吃干抹净。直到，老柳带了个婴儿回家。
　　话说一日老柳进城里采办置物，回来路上忽听得一阵婴儿啼哭声，循着声音走过去，便发现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奶娃，只露出一张碗口大的小脸，张大了嘴巴嗷嗷哭喊。老柳赶紧把娃娃抱起来，一摸小爪子冰凉，也不知道被扔在这里多久了，心软之下便将娃娃抱了回去。
　　这下村里的寡妇圈里炸开了锅，一致认定看着老实本分的老柳实则花花肠子，在外面欠了风流债，连孩子都有了。隔了一年，当老柳又带回来一个婴儿时，村里人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连男人们私下里都忍不住八卦咂摸起来:
　　“这老柳当真是厉害，看着孤寡一人，实则外面不少娘儿们哩，这一年抱一个，当真是福气不小啊！啧啧啧..."汉子们围成一圈暧昧的□□荡漾开来，路过的老柳满脸黑线头顶乌鸦漫天，内心长叹‘我他娘的还是个雏儿啊！’，哎，怪只怪他这易捡娃的体质啊。
　　这一前一后捡回来的俩娃娃便是柳碗碗和柳霜霜两姐妹。碗碗不止一次气愤质问老柳：
　　“为啥给我起了碗碗这么个随便的名字，难听死了！”
　　老柳不好意思的摸摸下巴讪笑，名字确实起得潦草了些，当时捡的时候小娃娃就露了个碗口大的脸，回来脑门一拍就给起了碗碗这么个名字,幸亏没叫柳罐罐，柳巴掌…好在捡霜霜的时候是个下霜的早晨…
　　老柳不止给孩子名字起得相当随便,养起娃娃来更是心大得很。隔段时间就会消失个十天半个月，留下银钱把孩子托付给唯一还没对他死心的秦寡妇照看，回来后再将孩子领回去。好在碗碗和霜霜从小便已经习惯，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老柳是出门干活挣钱去了。等到大一些，两姐妹不需要秦寡妇照看了，已经能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老柳每次回来还能吃上霜霜亲手做的热腾腾的可口饭菜，心中甚是欣慰，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老柳这次已经走了半月有余，按以往惯例，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进了屋，碗碗扬声喊道："霜霜!"。屋子里安静的出奇，若是往常霜霜早就迎出来跟她嬉笑打趣一番。于是，碗碗又跑到屋后院子里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应她。院子里还放着一盆洗好未晾的衣服,碗碗走过去将衣服拿出来晾好,不禁犯起了嘀咕:
　　"小妮子哪儿去了,怎么衣服没晾就出门了?"。
　　等到傍晚，霜霜还没见回来，碗碗心里有些着急，霜霜性子安静稳重，与她截然相反，从不会胡闹瞎跑的。碗碗平日在村里上蹿下跳一刻也闲不住，霜霜就在家里洗衣做饭绣花，断然不会像这样不声不响就出门这么久的。
　　想到这里，碗碗便提了灯笼去四方书院接夏语冰下学，顺便在村里打听一下可有人看见霜霜。一路问到书院门口，也没问到霜霜的消息。
　　夏语冰从书院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鹅黄衫子的小姑娘拎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在书院旁的竹林边安静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全然没了早上的活泼雀跃，倒是少见。夏语冰走到碗碗跟前，她才回过神来，照例接过他的书箧。
　　一路上也没叽叽喳喳,竟是难得的安静，直到到了夏府后门，碗碗终于开了口：
　　“公子，小的有一事劳烦您…”碗碗抓紧了手里的书箧,期艾地望向夏语冰。
　　夏语冰抬了抬眼，“何事？”
　　“霜霜不见了，早上回去便没看见人，一路问询都说没见到。公子遣人帮忙找找可好？”碗碗央求着看向夏语冰。
　　“好”说完拿过碗碗怀里的书箧就要进门，临了忽然回头道：
　　“有消息会通知你，不必心急。”说完就进去了。
　　碗碗感激的看向他的背影，又提了灯笼去到秦寡妇家。
　　秦寡妇早年丧夫，未有子女，也一直未再嫁。老柳来了杏花村后，一日在山里碰到捡柴跌落山坡崴了脚的秦寡妇，便将人背了回去，还给人拾捡好了两垛柴火。自那以后，秦寡妇便芳心暗许，全然不管外面老柳沸沸扬扬地绯闻，执着的将一腔爱意倾洒在老柳这木头身上。不仅无偿看管他捡的两个娃娃，还时不时帮忙打点照拂老柳那荒芜的一亩三分地，种点瓜果蔬菜。
　　秦寡妇见碗碗来，热情的要拉她进屋坐。碗碗连忙道：
　　“秦婶儿，不坐了，我就来看看霜霜今天可有来过？”
　　“没啊，昨儿倒是来找我拿了副绣花的花样，今天没来呀，怎么了？出啥事了？
　　“哦，没事，我就过来问一下。” 不想让秦婶儿跟着担心，碗碗说完便站起来跟秦寡妇道了别。
　　入夜，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屋旁的河水流淌而过的泠泠声响，碗碗孤零零地提着灯笼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望着漆黑的夜色，心里害怕又难过，憋了一天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哭起来。老柳不在，霜霜不见了，怎么办，该怎么办？
　　泪眼朦胧中，一双白缎锦靴出现在面前，碗碗顺着鞋子仰头看去，竟是夏语冰夏小公子。他皱眉看着满脸泪痕交错的少女半晌，从怀里掏出一方绣了墨竹的手帕递给她。碗碗没接，哭得更厉害了。少年忽然有一瞬地不知所措，随后正色淡淡开口道：
　　“遣去的人有消息回来，”闻言碗碗立马停了哭声，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有人在城里看见过霜霜，坐在一辆华贵的马车上，”看了她一眼，夏语冰接着说：“不似有危险的样子。”
　　碗碗楞住了，城里？马车？华贵？除了过年和庙会这些喜庆日子，老柳会带姐妹俩去城里吃喝采买逛市集，平日里老柳出门前也会将一应用品置办好，所以姐妹俩平日里不怎么需要进城，霜霜更不会单独去。
　　“怎么会？”碗碗彻底懵了？
　　“你可知道…霜霜…可有”顿了顿,看了她一眼,夏语冰继续说道”意中人?”
　　“啊?什么意思?”碗碗张大了嘴巴。
　　“那人说，霜霜旁边坐着一年龄相仿的俊俏男子，并非杏花村人。”
　　“什么？？？”碗碗声音都变大了，“男子？你是说私奔？”
　　碗碗脑子一抽，画本子里的情节活灵活现的展开来，顿时人都要炸了，实在消化不了这个过于抽象奔放的消息。
　　可转念一想，不应该啊，虽说霜霜确实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是姐俩小半辈子都呆在杏花村，认识的人屈指可数,霜霜啥时候把自己一颗芳心暗许的呢？
　　夏小公子带来的这惊雷一般的消息震得碗碗一愣一愣，也顾不得伤心了，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王八羔子到底是谁？竟然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就拐走了自己妹妹，还私奔？竟然私奔？岂有此理!被我逮到他就完了!碗碗恨恨想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容也狰狞起来。
　　夏语冰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嘴角有些不厚道地牵了牵，随即隐了笑意正色道：
　　“消息带给你了，春寒夜冷，别等了，去睡吧。”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去。
　　回过神来的碗碗忙叫住他，冲他欠了欠身恭敬作揖道：
　　“谢夏小公子相助，碗碗感激不尽。”闻言夏语冰没说话也未作停留径直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翌日,夏小公子在窗边被侍女服侍着洗漱时,难得没在院边的花树上见着往日里那只小猴子。春莺顺着夏语冰的视线看过去，心里也纳了闷，往常这时候，柳碗碗那死丫头早就窜到树上冲着内院嚷嚷调笑了，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从来不落，今儿怎的不见人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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