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屿

　　#1
　　整整三年夏天没有体会过什么是自由的瑜归亦，在这个刚中考完的夏天有点水土不服。

　　没了学习的压力，时间仿佛变得更加缓慢。老式别墅区内的路灯投射出柔和的黄色光芒，照亮楼下的花园一角，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露水在月光下闪烁，像撒在地面上的钻石。

　　白色睡裙的绸缎铺洒在摇摇晃晃的竹藤椅上，少女托着腮，漫无目的地朝下看。

　　如果正好有路过散步的行人抬头，大概率会为这样一副闲适美好地如同油画的画面驻足，惊讶于为何有女孩小小年纪却满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恬静和破碎感。

　　像格林童话里被束于高塔的长发公主。

　　空气中弥漫着楼下传来的淡淡茶香和烤饼干的香味，她看见老爸穿着件松垮的运动T恤，从伞下窜出头来，仰着头朝她招手。

　　卧室门被撞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姑娘正满头大汗、咯咯笑着：“亦姐姐，小姨喊你下去吃烤饼干啦！”

　　“晚饭吃太饱，我不吃了。”瑜归亦随意翻开手边的书，头也不回。

　　小女孩来扒拉瑜归亦的袖子：“姐姐姐姐，走嘛！”

　　瑜归亦一个华尔兹转身，女孩丢掉手里被瑜归亦金蝉脱壳的披衫，又扑上来拖她：“姐姐，带我们玩嘛，下来嘛下来嘛！”

　　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最是闲不住，并且仿佛认定哥哥姐姐们就该比他们会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准没错。

　　瑜归亦紧紧扒着门框，绝望地哀嚎。

　　前两天中考成绩下来，瑜归亦以全市前十的成绩不出所料地考上了九中，全国重点高中里鼎鼎有名的高中榜首。

　　虽然在外人看来，优秀早已成习惯的她称得上一声不出所料，可一向望女成凤的高女士却像是松了多大一口气似的，比瑜归亦还高兴，仿佛女儿考上九中是她精英培养计划中一座意义非凡的里程碑。

　　这让本就没多大成就感的瑜归亦更觉得没啥高兴的。

　　可她又转念一想，她妈要是表现得没那么高兴她也不会高兴，瑜归亦感觉自己好矛盾。

　　矛盾的人不会快乐。

　　高女士劝不动她出去玩，就专程把能闹腾的请到家里来。拖着她的小丫头片子是高女士亲妹妹的女儿，名叫卢冉冉，瑜归亦最烦小孩胡闹：“我爸妈都在楼下陪你们玩儿，干嘛还来烦我！”

　　卢冉冉犯起浑来，鞋都不脱就往瑜归亦床上爬，去抢她的ipad：“那你把ipad给我玩！”

　　瑜归亦忍无可忍推她一把：“客厅游戏机还不够你们玩吗？”

　　小女孩一愣。

　　“呜哇哇哇哇……”

　　卢冉冉众望所归地哭了起来。

　　上来给她送饼干的高女士见着这一幕，熟练地拿瑜归亦开刀：“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

　　高慧琳把饼干放桌上，蹲下身安抚卢冉冉：“好啦，我们冉冉最乖，乖冉冉不哭，阿亦坏姐姐，我们不跟她玩了好不好？”

　　瑜归亦没来由地鬼火冒：“My Pleasure！”

　　卢冉冉听不懂英文单词，但气着她了卢冉冉目的就达到了，满心欢喜拿着小姨给的ipad下楼去。

　　瑜归亦一脸不可置信：“妈，那是我的ipad！我还要用它来学习的！”

　　“走嘛阿亦，楼上宅一天了，下来待会儿。”高慧琳想来抚摸瑜归亦的头，被她烦躁地隔开。“老爸都不忙了，你也要劳逸结合嘛。”

　　储存着她所有重要资料的命脉被熊孩子拿捏，瑜归亦当然懂她妈什么意思，深吸一口气。

　　“你还不如给我报满整个暑假的补习班。”

　　·
　　瑜归亦的ipad上只有一个水果忍者，小孩子捣鼓几下就不玩了，丢在沙发一角，又埋头在她家的ps4上。

　　戚，惯会装。哪是真想要她这个姐姐陪着玩。

　　不过现在小孩确实厉害，出生在电子设备如此发达的时代，字都认不全的岁数就会玩大部分游戏。比起又菜又要玩的小学生，瑜归亦就有自知之明得多，她看着桌面上的水果忍者，不由勾了勾嘴角。

　　周屿每回吐槽她不会游戏，她就会理直气壮地把平板划开，指着那款水果忍者，看周屿苦笑摇头加扶额。

　　周屿不是没尝试过“安利”，两个小孩手里的ps4就是证据，那是几年前她送她的生日礼物。偶尔周屿来她家住上一段时间，瑜归亦偶尔会被她拉着强行吃上一波安利，但人一走，游戏手柄就又归于沉寂。

　　可能也是被周屿打击惯了，瑜归亦自认自己实在不是个对游戏感兴趣且有天赋的人，从这一点上，她和周屿完全天南地北。

　　还是她的水果忍者好玩。

　　瑜归亦够来了ipad，一面无所事事地划着水果，一面分着心留意着电视上正在放映的纪录片。

　　又是一局死掉，瑜归亦兴致缺缺地抬头，正好遇上播放纪录片的结尾。

　　老天，她家客厅和她气场不合。正打算溜掉，就见老爸从屋外走进来。

　　他刚刚在花园收了伞，把燃了一晚上的灰倒进瑜归亦面前的垃圾桶，一面抬手制止了她上楼的动作：“哎，慌什么？叫你下来玩，自然是有好东西给你看嘛。”

　　随着男人的目光，女孩定睛一看，广告之后接档的纪录片果真让她眼前一亮：“西藏！”

　　高慧琳也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怎么样，没下来亏吧？”

　　父母双双在沙发上坐下，女人教训道：“卢冉冉，带弟弟回房间玩去！”

　　瑜归亦顿了顿，看着男人另一侧肩头的妈妈，还是歪了脑袋靠在老爸怀里。

　　夏夜微凉的晚风送来门外花园未燃尽的薄荷清香，让这一幕显得更为和谐宁静。

　　纪录片里，寺庙里的图腾显得格外庄严，她的内心仿佛也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牵引。

　　广阔的天空，雄伟的山川，藏蓝色的湖水。闭上眼睛，她能感受到远方高原的呼吸，那是一种空灵而深沉的声音，带领着她的梦境一一染上高原的色彩。

　　看着纪录片里盘旋的老鹰，瑜彦程拿满是胡茬的下巴硌了硌瑜归亦的脑袋：“咱们家向往自由的小鹰，能飞的时候，为什么躲起来？”

　　瑜归亦盯着电视，沉默着。

　　父母知道她喜欢西藏，早早腾出时间计划了场毕业旅行，本来打算给她个惊喜，结果万万没想到瑜归亦拒绝了。

　　“是啊。妈妈假都请好了，说不去就不去了。”高慧琳嗔怪，“现在出国办签证也来不及了，要不咱们附近走一走？”

　　“说的对啊，隔壁也有几个免签国家。”

　　瑜归亦忙道：“不去！”

　　瑜彦程疑惑道：“想你小时候，咱们家每回寒暑假和你周叔叔家旅游，哪次不是你俩小孩闹得最欢，这两年喊都喊不出门，莫不是人学傻了？”

　　“你能说动周叔叔一家，我就答应。”

　　男人意料之中地沉默下来。

　　高慧琳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周叔叔现在，他得那个病之后……咱们来往都少了。”

　　“那只叫上周屿也行。”

　　“……”瑜彦程抚了抚女孩的头，“阿亦，你也该多出去结交些新朋友。”

　　瑜归亦淡淡开口：“为什么我跟周屿就不能像你跟周叔叔这样？”

　　高慧琳撑起来道：“你周叔叔家情况特殊，你还放不下？”

　　瑜彦程剜高慧琳一眼，“好朋友不在来往有多密切，而在志同道合。高山流水，虽曲高和寡，天涯若比邻嘛。”

　　同样的中心思想，瑜归亦总觉得每回被她老爸说出来，就是要比高女士说出来令她舒服得多。

　　瑜彦程是大学教授，高慧琳是企业高管，瑜归亦从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夫妻俩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瑜彦程念旧，高慧琳工作忙，都不是愿意花心思在生活上折腾的人，瑜归亦有记忆起就住在这栋老式别墅区里。受父母价值观的影响，瑜归亦小小年纪就事业心强，社交圈并不广，来来往往，儿时玩伴就留下一个周屿。

　　即便恬静如瑜归亦，她也很自豪自己有一个特别特别珍贵的青梅竹马，即便大多时候她并不会选择主动跟人提起。

　　她和周屿的缘分，还得从父辈讲起。

　　说来巧合，瑜彦程和周屿的爸爸周哲佑也是自打出生起就两小无猜的情谊。而他们的爸爸，也就是瑜归亦和周屿的爷爷，带着他俩是从同一座村庄里走出，奋斗和打拼后在A市扎根，供出瑜家和周家唯一的大学生。
　　瑜彦程和周哲佑在大学里前后脚谈了恋爱，毕业后选择瑜彦程选择继续科研道路，而周哲佑则子承父钵，早早经商下海。

　　在那个年代，两家都算混得不错。为了方便互相走动，两家将房子买在一处，后来严华和高慧琳怀了孕，更是定下了娃娃亲，直到周屿出生，倒叫人捧腹大笑，再次纷纷称叹各自过于重叠的人生轨迹：同一处祖籍，同一所大学，同一年结婚，连同年生的都是女宝宝，更叫两家人有意将这份万里挑一的缘分在儿女辈延续下去。

　　可时间仿佛一架光速列车，在快速变化和发展的年代飞驰。周哲佑抓住了时代的机遇，一夜之间实现顶级富商到世界豪门的阶级跨越。周家从此变成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周氏，几年前搬了出市区，独自坐拥A市最宏伟的天际线和海景。两家人从前密不可分的热情，如今也随着各自的追求不同，随风摇晃。

　　大人能够自洽，小孩子的情感却是纯粹和毫无理由的。周屿和瑜归亦从有记忆起，就和对方紧密相连。她们执拗地坚持和争取，才叫两家人一年能够聚上那么几次。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达成了父母辈这份随口一说的期望，即便现在连誓约人都早已淡忘。

　　瑜归亦能看出来父亲的沉默到底源自何处，但她没有资格深究。成年人有自己的考量和骄傲，父母提供给她的，已经是他们能够负担的最好的。

　　没有人说话，一家人又心照不宣地看起了电视，这时瑜彦程手机响了。

　　“说啥来啥，你看，你周叔叔这不就给我来电话了？”

　　高慧琳朝瑜归亦挤挤眼，“搞不准是商量你俩毕业旅行的事。”

　　瑜归亦还惦记着刚刚她妈帮卢冉冉的事，小脾气地不要妈妈碰，“我上楼洗漱了。”

　　高慧琳奇怪道，“现在你周叔叔来电话都不好奇了？”

　　没等她溜走，打完电话的瑜彦程叫住她。

　　“周屿又离家出走了，三天找不到人。”瑜彦程神色凝重，“周叔叔让我问问你，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瑜归亦一只脚搭在楼梯上，闻言忍不住说：“她都离家出走三天了，要告诉我早告诉我了，怎么现在才来问？”

　　自家孩子丢了三天都没去找人，可真是心大。

　　瑜彦程揉揉眉心，道：“你周叔叔更年期，偶尔你也劝劝周屿，别那么叛逆任性。”

　　“这哪里是更年期的事情！”

　　瑜彦程见女儿被情绪左右，只得安抚：“周屿的电话打得通，但不接，人应该是安全的。你再试着联系联系她，我去劝劝你周叔叔。”

　　瑜归亦二话不说上楼了。

　　高慧琳走过来，脸色也不好看，“你说人周屿叛逆，我看你女儿也差不离了！左一个周屿右一个周屿，谁来都不管用。”

　　“你一个做大人的，怎么还吃一个小孩的醋？”瑜彦程道，“俩小孩自暑假就没见过了，想一起玩不是很正常。”

　　“中考完那天不是才见过？”高慧琳把桌上的水果端过来，吩咐老瑜收拾残余，“哲佑那么大个公司要经营，哪儿有时间由着孩子胡闹。”

　　“你没见那天冰淇淋店俩孩子分别的时候，阿屿那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冰淇淋店的老板都说，要不送俩小孩一人一个甜筒吧。“瑜彦程笑叹，”把老周都整尴尬了。”

　　想起几周前的情景，高慧琳也摇头，“你说阿屿，怎么就长不大呢。”

　　“你说她长不大吧，凡事比咱们阿亦都大胆。离家出走几回了都，老周都皮了，懒得找。”瑜彦程把最后一块苹果交给高慧琳解决，“我都不敢想，要是离家出走的是咱们阿亦，哎哟，我得担心死。”

　　“都说女孩子青春期是最关键的，你可别只光想，咱们可得注意点。”高慧琳瞪瑜彦程一眼，“老周就是小时候给阿屿的陪伴少了，才导致现在处处跟家里反着来，管都管不了。阿亦已经有叛逆的迹象了，更应该少让她们见面。”

　　“阿屿本质不坏。”瑜彦程倒是觉得她担忧过度，“忘了当年谁说的，两个都是女儿？”

　　女人咀嚼的腮帮一顿，神色有些怔忪。

　　“以前玩笑说说就罢了，现在认周家大小姐当女儿，别人该说是咱高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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