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亲一个！亲一个！”在周围人的起哄声中，杨澍看着对面的女孩。
　　她表情还算镇定，但脸上的红晕已出卖了心中的害羞和紧张，故意偏着头不去看杨澍，看向后面坐在沙发上的好友田雯雯，用口型向她求救。
　　对方拿起果汁喝了一口，摇了摇头，露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严琦只好失望地扭过身子。
　　杨澍看到田雯雯在严琦转过头的瞬间，眼神一下子淡了下来，那张总是笑意盈盈的娃娃脸隐隐露出幸灾乐祸和嫉妒的神色。
　　看得杨澍觉得有些好笑。
　　严琦求救未果，脸涨得更红了，起哄声就没断过，她不满地冲旁边几个喊声最大的男孩横去一眼。
　　谁知警告效果适得其反，几个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其中一个高个男生手一伸，推了杨澍一把，目光却是看向严琦，眼里憋着坏，笑道：“怎么了澍哥，玩不起是吧？”
　　“愿赌服输啊！”
　　“澍哥不能破坏游戏规则啊，不然还怎么玩下去！”
　　“怂了怂了，杨澍他怂了！”
　　“严大美女等着呢，能不能快点！”
　　“我说你们男生能不能有点正形，龌龊！下流！”
　　“瞧你这话说的，定游戏规则的时候你也没反对啊，再说了，亲个嘴怎么就下流了。”
　　眼看着要吵起来，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杨澍拿起纸巾擦了擦手，他的动作堪称慢条斯理，仿佛接下来他要做一场表演，这个动作，是在拿腔起势，也是在等观众们安静下来。
　　不得不说，效果很好。
　　一帮人看从刚才起就对闹剧无动于衷的杨澍突然有了动作，很快反应过来，这代表什么，一个个都围了过来。
　　严琦把连衣裙掐出了几个褶皱。
　　杨澍表情温柔，朝她的方向凑了上去，动作轻柔得好像对面的人是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呼吸都会惊扰到对方。
　　严琦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
　　杨澍吻住了她的嘴唇。
　　女生的嘴唇很软，轻吮上去又带着莫名的韧，完美展现了女性性格中矛盾又迷人的特性——再柔弱的少女，骨子里也有不可践踏，不能摧毁的东西。
　　杨澍漫不经心地想着。

　　此刻好像嘴唇也成为了女孩自我的一种延申。脱离女孩，幻化出另一种自我。
　　杨澍吻得很纯情，嘴唇相贴，细细碾磨对方的唇纹。轻轻舔开牙关。
　　唇上特意涂了唇膏，草莓味的，触感有点像果冻，混着口腔中的果汁香气，清新而香甜，足以让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年溺毙其中。
　　毕竟十七八岁的年纪，血气方刚，说没有冲动，是假的。
　　但在可控范围内。
　　可控，就意味着不是那么吸引力。杨澍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反应，冷静地得出了结论。
　　从杨澍凑过去起，严琦的眼睛就一直闭着，从杨澍的角度看过去，女生睫毛纤长，根根分明，一颤一颤的。鼻尖有颗小小的青春痘，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倒是给她添了蓬勃的青春气。
　　潮红已经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处，耳根充血，那处薄薄的皮肤上血管也看得一清二楚。
　　脉络莫名让杨澍想到了瓷器上面的冰裂纹。
　　女孩轻喘着。脸上露出梦幻而羞涩的表情。
　　这个姿态乖顺而温柔，很能满足男性的征服欲和保护欲，给人一种对方被自己全然掌握的错觉。
　　杨澍几乎感觉自己爱上她了。
　　此时此刻，他拥有了爱情。
　　他被这种甜蜜而陌生的感觉包围着。
　　幸福地都有点眩晕了。
　　猛然，耳边传来一声快门声，咔擦，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安静中那么清晰，像一个警告，一个提醒。
　　一下子把他从那种如痴如狂头晕目眩的状态里脱了出来。
　　余光中，不止一个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不同角度，不同距离，呈现出不同效果。
　　电子科技时代，每个人都逃不开被框在那巴掌大小盒子里的命运。
　　杨澍周身的血一下子冷了下去，被热气和酒精熏得发懵的头脑比刚才更清醒了几分。
　　不过是一场戏。
　　你怎么还当真了。
　　贡献话题和乐子已经足够，再投入感情就太愚蠢了。
　　虚假而短暂的幸福过后，杨澍只觉得有些厌烦，他做好了演戏的准备，但一想到这个场景所做的事会被转发保存，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出现在不同人的手机里，被各种各样的人观赏、议论、指指点点，这种感觉让人不爽到了极致。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被讨论，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值得被记录。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围坐在杨澍和严琦周围。
　　杨澍余光扫过周围的男生女生。
　　接吻，对他们这个年纪说陌生也不算陌生。
　　正值花季，严肃沉闷的试卷和书桌让荷尔蒙更加躁动。
　　老师和家长反复禁止，在叛逆期的少男少女更像是蛇怪的引诱--在侧面印证，那个苹果有多好吃。
　　在班级这种几十人的社会团体中，较量存在于方方面面，成绩、家境、样貌、人缘等等，男朋友女朋友这样的身份意味着比同学朋友，多了一层社会关系，也就比别人多了一份优势。
　　牵手拥抱，肌肤相亲传达出来的是金灿灿的、比起情欲要更纯粹的东西。
　　而嘴唇毛细血管分布更密集，更能牵动情绪和感觉。
　　被老师同学撞见，不仅是恐怖故事，更有种“遥遥领先”并“公之于众”的满足感。
　　但，再怎么经验丰富，号称从小学开始就找对象，女友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男生，也也少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下，接吻的经历。
　　杨澍有一瞬间的得意，目光漂浮了一下，带着点挑衅的意味扫过周围的同学。
　　却一下子愣住了。
　　男生，哪怕是平时班里最沉默最默默无闻的那些，脸上无一不呈现出亢奋和激动的神色，脸涨得通红，有几个还掩饰般地扯了扯裤子，换了个姿势。
　　这种狂热让他们此刻的脸猥琐而下流，比原本的年龄更为成熟，无限接近于成年人。
　　杨澍被那种无耻骇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仿佛他们脸上也映照着自己此刻的表情。
　　而女孩们呢，则要稍微矜持一些，她们的激动大多表现在想看又移开的目光，紧紧搂住身边闺蜜的手，眼神带着跃跃欲试，但更多的是好奇和迷茫。
　　明明目光都汇在这处，杨澍却觉得他们的目光奇妙地穿透了自己和严琦，或者说，其实让他们目醉神迷的，正是汇聚着渴望和欲望的自己。
　　他有些心不在焉，牙齿没收好力，嗑到了对方的嘴唇，立刻得到一声轻轻的呻吟。
　　杨澍安抚地舔了舔她的唇角，恋恋不舍般地吮了一下，移开了身子。
　　像是谢幕般的，他朝周围扫了一眼。
　　周围立刻爆发出比刚才更兴奋的欢呼声，夹杂着拍桌子拍大腿的声音。
　　有几个人冲上来庆祝般地拍着，拧着他的肩膀，仿佛杨澍刚才不是履行了惩罚，而是替全体男性同胞赢得了尊严。
　　他再没有看严琦一眼，他的任务已完成，不该也不能再占据焦点的身份，他挪了几步，坐到了沙发的角落里。
　　耳边传来女生围着一起叽叽喳喳的声音，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不时又爆发出一阵嗔怒笑骂声，更容易让人想到嗡嗡聚集又轰然散开的蜂群。
　　几分钟后，杨澍扫了一眼桌上乱七八糟横着的酒瓶，瓜子薯片等零食漫不经心地洒落着，看着像战场过后荒芜残破的尸体。突然胃里很不舒服。
　　早上吃了一根油条到现在，又灌了一肚子饮料啤酒，身体的警告姗姗来迟，却猛烈而迅疾，势要给这个不爱惜身体的人一点教训。
　　杨澍感觉自己的肠子在胃里打了个蝴蝶结又开始打中国结，冷汗涔涔。附身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刚要往外走，一只胳膊突然从后面环上了他的肩膀：“哥们这么着急上哪去？”
　　对方身上也不知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水，混杂着沤了一天的汗酸味和挥之不去的海腥味，闻起来像一场灾难，冲得人脑门发晕，让杨澍更想吐。
　　他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衣物黏在背上恶心又难受，强忍不快，应道：“出去透透气。”
　　说着腰往下一弯，把自己从对方腋窝里拯救了出来。
　　这人正是刚才打趣自己的大高个——他叫什么来着？
　　杨澍180的个头，对方比他还要高一点，体格壮硕，站在面前很有压迫感。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杨澍，啧了一声：“别想溜啊，这才刚开始呢，场子刚热起来。”
　　这人的脸为什么很熟悉，但又感觉如此陌生。
　　杨澍勉强勾出一个笑容，只想快点从这个鬼地方离开。
　　“你们玩，我胃里有点不舒服，出去吹吹风。”
　　“要不要给你点几个菜吃，我看他们这儿也有炒菜什么的。”
　　点菜，你谁啊，装什么老大哥，谁需要你照顾了？这店你家开的？你说了算？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个儿随便吃点就行。”
　　“快过去吧，没看大家都等着你呢嘛，别让人等急了。”杨澍示意他往里看。
　　“行，那你等会儿回来啊。”男生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凑到杨澍耳边说，“你不跟严琦打个招呼再走吗？”
　　杨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朝女生聚集的方向看了一眼。
　　正好对上严琦探过来的目光，对方似乎没想到杨澍会看过来，脸上露出一瞬间的空白，接着被偷看被撞破的羞恼让她移开了目光，嘴一张一合地不知在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杨澍收回目光，垂下眼睛遮住里面的厌恶和烦躁，冷淡回道：“不用了。”
　　“啊，我看她挺喜欢你的呢，还以为你也对她有点意思呢。”
　　男生看着杨澍灯光下苍白但轮廓分明的脸，心里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地承认，这小子长得是挺不错，怪不得一屋子的女孩眼睛都往他身上黏。
　　不过，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他余光扫过男生polo衫领口的毛边，也不知是面料太粗糙劣质还是这小子皮肤太嫩，脖颈处都没磨得起了疹子，泛着红，看上去寒酸又可怜。
　　连件像样的新衣都没有，这种地摊货多少钱一件来着，50？100？不可能再多了吧？
　　竟然穿着这种破烂来参加同学聚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漂亮女孩面前。
　　也不知是蠢还是仗着自己一身好皮囊有恃无恐。
　　透过被酒精熏得有点迷蒙的眼睛，评估着对方。
　　全然忘记自己身上这一身名牌，自己的鱼贩子父亲得卖多少条鱼才能攒出来。
　　他莫名有了几分优越感和底气，语调上扬，嘴上爬上一抹压不住的笑意。
　　杨澍仿佛对对方刚才的打量以及他的情绪转变无知无觉，还带着那种感激的神情看着他。
　　真是块漂亮的木头。
　　他心情大好，边往里走边摆摆手：“害，那当我多事儿了。”
　　露出一个突然记起了对方——鱼屎肠。
　　之前几个男生躲在废弃的楼梯间抽烟，有几个人谈论起他，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当时那个男生夹着烟朝地上啐出一口痰，带着轻蔑又得意的口吻说他身上散不去的腥臭味，说自己在菜市场偶然碰到他在父亲摊位上帮忙，对方那避之不及的眼神。
　　一群男生互相补充打趣，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梁世昌——对方好像叫这个名字。好像还是他们班的班长。
　　想起一直让自己抓耳挠腮的事情并没有让他多几分愉快，反倒是胃里的绞痛催促他快点离开。
　　不管是马戏团还是过家家，自己只能奉陪到此了。
　　杨澍没再接话，转身推门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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