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岁月共白首

　　岁月很长，也很狡猾，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我们身边悄然溜走。溜得悄无声息，溜得猝不及防，会在一个不经意地瞬间打蒙所有人。

　　舅舅是我在河南出差时候去世的，去的很猛，听闻噩耗的所有人都蒙了，纷纷连夜从五湖四海往甘肃赶。四哥还说他刚回阿勒泰没几天，按照他回家的次数，今年是不会再回来的，谁知道这老人家给人来了这么一出。大家都说舅舅给了我们警示，只是我们愚钝，没有意识到罢了。因为大家前一夜都莫名其妙的整夜无眠，我将这个归根于最新的一个名词“量子纠缠”。

　　当时，我们正在跟河南新乡县的领导、同事们聚餐，我因为夜里也一直没睡着，又晕车一整天，并没有什么胃口才，挑挑拣拣，仿佛古代皇帝选秀女，总觉得那些“靓女”有瑕疵，突然就接到了三妹打来的视频。三妹公务繁忙、性子内向，平日里我们约她个七八回，才能请到她一回。我当时就想，杨总莫不是有什么喜讯要分享，或者中了几千万，准备给我这穷鬼分上一点。

　　刚好没有我喜欢的菜，我便拿了手机，躲开人群，到旁边的茶室接听。她第一句便是：姐，你在干嘛？听说你出差了。我说在跟领导们吃饭。她说我日子过的逍遥，我回她说在体制内混，就是天天上刑场，跟逍遥搭不上边，哪有杨总您过得自在。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我以为自己又没轻重，说错话了，心中暗自懊恼在亲近的人跟前总是爱耍嘴炮，于是随时准备听杨总的命令滚蛋拜拜，结果她说：舅舅去世了？

　　因为外婆的缘故，我舅家的家庭成员比较复杂，我心中百转千回之后问：哪个？

　　她说：你说哪个？

　　我似乎明白了，但又不愿意相信，沉默半晌之后才说：啥时候的事情？

　　她说：今天早上......妈妈早上就过去了......

　　她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听进去，我又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同小叔当年走时那样。毫无疑问，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是，他最疼我，大家都瞒着我！我谢谢他们！我也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表情是什么样的，但从杨总的话来判断，我的表现无疑是让人意外或者不信的。

　　她问我：你亲舅舅去世了，你都不带哭的吗？

　　我：老王高寿，享福去了。

　　她大概是觉得我无情且薄情，将话只说了半句：你这个人——啧——

　　我：许多事情装在心里就行了（要是哭有用，大家都哭，谁来主持丧事，谁来摆平一切？）——后半句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也知道，大概我的思维跟大家的总有那么点背道而驰。

　　老王是外婆从王氏家族带过来的，是妈妈最亲的亲人，也是养我护我最久的亲人。虽然，两个家族加起来我有多个舅舅，光蔡氏家族就八个，但我的印象中蔡氏门第皆高干，王氏门第皆巨商，一个赛一个地忙碌，年长的他，是我们小辈们唯一的乐园，仔细来算，他比其他舅舅们陪我更久，甚至比爸爸陪伴我的时间还要久，我依旧清楚记得骑在他车后座在县城小巷逍遥穿梭的日子，也记得躺在他车斗里惬意又惆怅的午后。高中最叛逆的那些年月里，是他沉默又无微不至的爱让我过得自在又张狂，美满又无憾。那时候我最开心的有三件事情：一件是去舅舅家蹭吃蹭喝，另一件是去姑姑家白吃白喝，还有一件是没生活费了就跑去隔壁班四舅家的姐姐跟前要钱花。因为别的人都会吐槽我：这个娃跟土匪一样，干脆么治。就他仨是无条件支持我。连我闺蜜都吐槽，你就知道欺负你姐。那时候我总是说，别人给我还不要呢！

　　话扯了很远，那些远去的日子总是闪亮又耀眼，照亮了我整个青春。我想，我如果见到舅舅的遗体，定会痛哭流涕。

　　那天下车，来接我的是我妈和王氏家族里的一个弟弟，叫王东平，很好听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很热情的一个小伙子，据妈妈说是舅舅小叔的儿子，97年的小朋友。

　　我问他买什么合适？他只让我买了点心做献食。

　　进去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左顾右盼，像个傻子。我那可爱的大侄子王润德同志急忙拿了三根香递给伸手去摸舅舅遗像的我，他见我没接还推了推我，大概他也觉得我是个大傻子。他又指导我做了祭奠，我很笨拙，像个小学生一样听他指挥，虽然我比他大了足足10岁。

　　手笨脚拙地做完祭奠，便和哥哥、姐姐们寒暄了一回儿，大家都很坚强，也许是时代变迁，也许是整个家族的人性子都比较沉，所以没有人流泪、哭泣。我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然让我这种绝对不会在人前哭的人怎么办？

　　别了哥哥、姐姐们，我便去看了舅妈，那个最爱骂我的人。小时候最不喜欢她，长大后真想念她那唠叨的声音。我俩聊了很多，她也是个沉人，每句话都是笑着，但与之前相比，小心翼翼，大概是怕惹哭了我。她说起早逝的大舅，说那会儿姥爷跟大舅干架的事情。舅妈说那时候在老家，当时她年轻，胆子小，大舅妈泼辣，有一次家里的猪跑出来了，大舅和大舅妈骂她：王家的猪跑出来怎么怎么地——她不敢不说话，姥爷就跑出来说，谁王家呢？老子姓蔡——姥爷那个时候真的特别疼舅舅和舅妈，当亲生的偏爱。

　　舅妈还说哥哥小时候爱跟几个舅舅玩，舅舅们仗着年长总欺负他，让他背锅。一吵起来就说他是王家娃娃。后来长大了，倒是越来越亲，大家都觉得大侄子最好。我问舅妈这几年王家那边的几个哥哥对我哥的态度？舅妈也很欣慰地说，兄弟几人都说哥哥的好，因为哥哥是个善于两边都吃亏的人。这句话那晚我在王家四哥跟前得到了验证。

　　我和舅妈聊了很久，聊的都是她感兴趣的，大家都夸我会聊天，素来是长辈的可心人。我承认我有那个天赋，但也许是年幼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的缘故。

　　嫂子们都很忙，没空理我，侄子又觉得我是长辈，于是我又成了家族里的唯一散仙，随意游荡。看舅舅住过的屋子，带我走过的街道。南关的那座桥依旧破烂不堪，修修补补很多年，依旧是我上学时候的模样。桃花山的山门牌匾很旧了，我都快看不清它的字样，我仰头看着山门上那块破匾，就那样盯着看了很久，清楚记得舅舅每次站在那儿送我的样子。即便是店里再忙，他也会送我，即便是只有10米不到的距离，他也会站在山门口送我。阳光反射到破匾上，有些刺眼，真他妈刺眼，我想。

　　我又游荡回了家，家里人依旧熙熙攘攘，大侄子打的游戏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东西，我想问大侄子有没有给貂蝉买皮肤，花了多少钱。但姐姐将我抓过去让我叠金元宝，说叠的真，烧了舅舅能拿到（结果最后县民政局下属的陵园管理处都没让拉上山，全部烧在了山下的大炉子里，大概是怕引发山火）。

　　我不会，所以又笨手笨脚的学了很久，依旧叠的很丑，未免被姐姐吐槽，我决定继承大侄子的工作——拓印冥币，让他再打会儿游戏。我觉得我干的还可以，信心倍儿足，因为我拓的很整齐、很美观。结果不到五分钟，大侄子受不了我的墨迹，幽幽地来了一句：你这样到今天晚上也拓不了十张。然后他就夺走了我手中的经方。我又失业了，在各屋转了一圈，然后找到了跟我一样游荡的大姐夫，终于，我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多余......

　　次日下午的时候，开始走程序，除了孝子，其他人都围观，我也是围观者之一。哀乐响起的时候，我没有资格跪到他们中间，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没有资格再爱他了。什么娘亲舅大，都是骗子。

　　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晚上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妈妈和舅妈哭的死去活来，我们小辈只能强制将她俩拉开，分到不同的房间。一顿兵荒马乱过后，大家都筋疲力尽。那晚，我们没有商量，舅舅最在乎的那些人都默契地睡在了丧铺里。天很冷，我窝在大侄子身边很快打起了呼噜，按照我妹的说辞，大家都没睡着，就我一个人不到十分钟便呼噜声震天。

　　凌晨两点入殓，我们都起来了，大侄子一脸懵的看着我。我说：狗狗，衣服穿上。个头达到186的大侄子被我叫狗狗，害羞的低头摸衣服。我突然觉得很是释然，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意义。因为，他们会长大，我们会变老。

　　有些人不见面，你也许没有那么想他，一旦见面，思念便如潮水。入殓的时候我们一帮人围着棺椁，生怕少看了一眼。我是挤在最前面的那个。入殓师说不让我们动。我和哥哥还是没忍住帮舅舅揪他衣服上的麻屑。但很快被妈妈喝止。我很难过，怕大家看到我流眼泪，便急忙跑了出去。心想，我只是想让舅舅的衣服干净一点。我一个人在外面偷偷的哭，根本收不住。但我怕大家发现，于是仰头看着星空默默许愿：如果舅舅不希望我哭，就让星星眨眨眼，我肯定立马收住。果然，我得到了来自天国的应答。星光闪烁，仿佛舅舅那明亮的眼眸，照亮了我的前半生。我擦了擦眼角，挺直腰板回了屋。入殓完毕之后，我找了个角落，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但睡眠质量超好，没有任何梦魇。

　　葬礼是我到达第三日下午的时候举行的，我妈和大姐哭的很凶，四舅家的蔡国雄弟弟也跪在我妈身边红了眼眶，我除了递纸巾别无他法。下葬的时候，我七舅怕我妈哭晕在坟头，将她骗到了距离舅舅的坟不到50米的四外公的坟跟前坐着，美其名曰我妈那个什么相数不合，不宜看下葬。我跟我妈同一相，我问他，舅，我不用躲吗？他说不用。看着头发花白的七舅，突然觉得，他们两大家族的人真不适合撒谎，性子也是真沉。我知道，他只是在用实际行动默默地告诉妈妈：姐姐，哥哥不在了，还有我。

　　公墓里填了好多新坟，七舅说都是去年新冠时候倒下的。我陪妈妈坐着，远远看着几掀黄土下去，突然有些怅然若失。默默地想，人这一生，到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真没意思。

　　葬礼很快结束，路过舅舅坟前的时候，外甥婿、女婿们都还在烧冥币。我心中默念，老舅，我们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回头，便看到面如土色的哥哥盯着我看，我俩四目相对，皆是难过，我默默抱了抱他，没有说话。因为，我怕我俩抱头痛哭。在我的意愿中，舅舅永远年轻，永远和蔼可亲，而我是他最爱的闺女，他永远会等着我回家看他。我甚至天真地认为，只要我们都在外面好好工作，不让他老人家操心，他可以活很久很久！我甚至愿他与岁月共白首！！！

　　——外甥女婧
　　2024年1月2日（癸卯甲子冬月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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