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蝴蝶

　　（一）
　　他们相遇在新游戏刚刚开服的那几天。
　　刚好是蝉鸣不断的盛夏。

　　就跟千千万万个网恋故事初遇那样，身处于网络虚拟世界中的两只蝴蝶有了交集。
　　因为一个小小的互交动作而相识，互加好友，结伴而行。
　　先是在游戏里一起四处闲逛，一起做任务，一起进副本，进同一个帮会，认识同样的朋友。

　　她是真的把他当成游戏里的亲友。
　　至少最初就是这样的。

　　（二）
　　很快，游戏就推出了情缘系统，奖励并不算太丰富，但是有还不错的外观时装。

　　在他提出要结情缘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的。
　　毕竟情缘在各大游戏里只要产生情感纠纷都是不得善终的结局。
　　但她想着对方只是游戏搭档，便也同意了。

　　（三）
　　就这样，自然而然的，他们互加了联系方式。
　　然后开始聊天。
　　天黑到天亮，太阳都日上三竿，都还在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能聊那么多的东西。
　　如同灵魂与灵魂在发生碰撞，新鲜又有趣，神魂颠倒。

　　甚至不聊天，睡觉都会一直挂着语音。
　　后来再到视频。

　　主动的一直都是他，仿佛不知疲倦。

　　（四）
　　她知道他刚刚高考结束，成绩并不理想，将要去的学校也并不满意。
　　又与多年的女友分手，毕业总是悲伤的时候，十八岁也是迷茫的年龄。

　　开朗又活泼的她向来有着在网络上当知心姐姐的小爱好，但她忘了，或者说忽略了，她网络上的交友圈基本都是女性。

　　（五）
　　后来怎么了呢？
　　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少年郎的追求实在是炙热，仿佛把心都捧出来。
　　在一起并没有多大的意外。
　　单身多年的她其实也犹豫了许久，也清楚年龄、异地等诸多问题。

　　可她还是想试一下。
　　即便并不怎么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她对他说，希望他好好考虑再决定，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谈恋爱后也会变得很糟糕。怕他失望，怕自己变得不是那么美好。
　　他回答，‘应该考虑的人是你，我说过，我是认真的。如果我能等你好久好久呢？我又不是等不起。’
　　（六）

　　她很嘴硬，朋友询问时，什么借口都找了，就是没有承认自己被炙热的追求哄的昏头转向，连许多问题都去忽视。
　　也许开始的时候确实清醒。
　　但记忆力不好的她逐渐忘了最开始聊过的种种消息，还有无数可以拼凑结局的枝节末梢。

　　也许是自信。
　　又或许是甘愿笨蛋，理智全无。
　　总之她在跟他在一起了。
　　就在他们认识的第三个月。

　　只是一场网恋。
　　而这，也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好让自己能再继续下去。
　　一个满是问题的借口。
　　带着诸多的隐患。

　　（七）
　　他们在网络中相互陪伴着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视频通话里也度过了无数个黑夜白昼。

　　从这个游戏换到下个游戏，再到不怎么玩游戏，有争吵也有欢笑，会一起听歌，也会相互视频做自己的事情。

　　她会说他笑起来特别好看，眸光明亮睫毛长长唇红齿白，还有唇角两颗尖尖小虎牙，满满都是少年意气。
　　再撒娇说自己不会谈恋爱，让他教她。

　　他也会夸她肤白貌美还漂亮，像个小女生，爱撒娇，小绿茶却又单纯天真可爱的很，比他认识的同龄人少太多心眼，又会很多东西。
　　在争吵的时候也耐心的告诉她，谈恋爱时的问题都要当天解决，不能留着过夜。

　　他陪着她在深夜写了几万字的文稿。
　　因为她喜欢一个动漫人物的奖牌，挑战只剩下最后几天也只剩下最长的路程，而特地去跑了十公里。
　　还送过一些稀奇古怪会讲话会说‘我爱你’的小礼物。

　　她鼓励他开朗，多参加社团，多多交友，有时也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他怎么面对大学生活。
　　恋爱中的她精心挑选最漂亮的珠子，串成手链。
　　再准备跟她同名的花与茶叶填满半透明的小荷包，放上一只想让他猜猜味道并且自己也在使用的甘果味润唇膏，和同样会发声的鼓励小玩具。
　　以及近期拍出来最好看的相片，并且在照片后面写下‘花开得很迟’与‘爱你哦’。

　　用盒子与绸带层层精心包装的礼物里，还有永远定格时间的钟表，以及会发光的海螺。

　　为了防止吵架，她还特地挑了一个吱吱叫的小兔子玩偶，说是吵架的时候跟吱吱小玩偶去吵架。

　　（八）
　　他们也会相互询问对方喜欢自己什么。

　　她说喜欢他视频那边炙热的眸光。
　　他说喜欢她语音那头温温柔柔的叫他起床。
　　喜欢的理由那里有那么多。
　　喜欢就是喜欢。
　　即便隔着虚拟的网络。

　　她喜欢漂亮，喜欢美丽，喜欢艺术。
　　精心打扮后会询问他好不好看。
　　在拍到漂亮的云朵和晚霞时，会分享给他，再告诉他，如果有人发晚霞云朵的照片给你，就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如果发夜空的照片，就是‘昼赏微云，夜观星，醒亦念卿，寐亦念卿’。
　　他说这些全都文邹邹的，诗词听过记不住，说一万句，也不如行动来的快。要是被这样的情话骗走，那就是笨蛋。

　　他说他读完书就去找她，只要她还喜欢就会去找她。
　　她却说不信。
　　人总有一天会累的。

　　她偶尔会趁着打趣，说出‘有机会记得娶我’。
　　再说上一句加油。

　　（九）
　　他总说要来找她。
　　要见一面。
　　语气坚定而固执，见不到就决不罢休。

　　她总是推托不许，却也忍不住心怀期待，想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十）
　　他们彼此间反复确定过无数次的喜欢，仿佛都在恐惧着什么。
　　也许命运早就在这里埋下伏笔。

　　他常常会问她在做什么。
　　她会说，‘在看你，多看两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
　　而他也会跟着说，‘让我也看看，抓紧多看两眼，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不要我了，到时候就看不到了’。

　　他听过她吐露对衰老对未来对爱情对婚姻的畏怯。
　　她看过他因为自己想要离开，而在深夜时掉下的一颗又一颗积在鼻梁眼窝处的闪闪泪滴。

　　她总是说他也许只是迷茫寂寞，对新环境不熟悉，而自己刚好出现，刚好陪伴。
　　也说过他就像一只电子蝴蝶，总是会飞走的。也笑称过自己是电子蝴蝶，最后又说自己是数据构成的电子假花，停电了就消失了。
　　仿佛谶言，定下了命运。

　　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将人推离，从不敢给出任何的承诺。
　　其实是不敢妄想以后，年龄的差距让她害怕被抛弃，也清楚知道对方并没有来得及领略学校里精彩的生活，还有那些青春活力的年轻女孩子。
　　想要太多，也害怕抓不住，只能清醒又痛苦的沉沦。

　　他在每次看到她发来的新照片、听到的每一个外出消息、收获的每一个荣誉，都会沉默许久心情低落，然后说她太优秀，说自己很自卑。
　　他也会因为打游戏的时候自己不是她救治的第一个人而不高兴。
　　觉得自己并不是她的特例。
　　会发别人结婚而另外一人意难平的视频，对她说以后你结婚我就这样去看你。
　　担心没什么心眼的她会受到伤害，而从网络各处不停搜罗女性如何保护自己的各种方法。

　　她的生活太精彩，朋友太多，永远都有参加不完的活动，出不完的门，新旧朋友来来去去，深夜都有无数邀约。
　　她很漂亮，也很耀眼。
　　他清楚明白自己没办法改变她的任何一个决定，也无法改变。

　　（十一）
　　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个真诚且怀着炙热欢喜的他，那么的少年意气，仿佛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爱你’。
　　就像个小太阳一样撞她的世界，带着两颗尖尖虎牙还有闪闪眼眸的笑容，以及很多句她从未听说过的情话。

　　而他也是真的喜欢那个每天都没有什么烦恼，快乐得无忧无虑，偶尔幼稚，像只小猫一样撩拨人心的她。
　　自由得仿佛怎么抓都抓不住，随时就会离开。
　　就像月亮，神秘又美丽，带着不算太丰富却也够用的阅历，驱散了他的迷茫与孤独，从黑夜到白昼。

　　（十二）
　　怎么能寄托虚拟浮木会开花结果呢？
　　她一直都清楚的。

　　况且他们也不曾拥有坚定到山海皆可平的意志。
　　十八岁的年纪又懂些什么，也许只是想有个人陪伴度过这段迷茫的时光罢了。

　　他也都明白的。
　　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是虚拟网络，也不止是年龄，更不只是距离。

　　（十三）
　　他终于收到她用绸带一层一层包装好的礼物，却不知道一切也将近尾声。
　　也许是意识到了。
　　所以也没将收到的礼物分享朋友圈。

　　她倒是真的没意识到。
　　高高兴兴却把每一样礼物都拍照片拍视频，再高高兴兴分享。

　　一个人的爱越来越少。
　　另一个人的爱越来越满。
　　两个人的眼泪也越来越多，像是在比谁更会下雨。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十四）

　　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那么快，快到前几个小时，她还在兴致勃勃的想着为对方再准备合适的小礼物。
　　还悄悄学了个乐器，打算在他生日吹奏。
　　却不知道，这些精心的准备再也送不出去。

　　就像他们还没能拿到的情缘外观，也像他们没能打到结局的双人成行。
　　她没能来得及告诉他，永远定格时间的钟表是什么意思。没来得及询问对方，知不知道唇膏是什么味道。没来及的把乐器的存在告知。
　　甚至都没能见上一面。

　　花开得很迟。
　　真的很迟。
　　南方的冬天还没到，就已经凋谢了。

　　还是没有到第二年花开的春天，还是有很多期待没有落实。
　　遗憾吧，她最讨厌的就是遗憾了。

　　（十五）
　　是她提出的分手。
　　她也没有后悔这个选择，不管重来多少次，那并不丰富的人生阅历都会把她推到这个决定上。
　　不然她也永远想不明白自己的需求。

　　爱是患得患失，是恐惧的深渊。
　　她也许只是希望他能再坚定一些的选择自己，而反复试探着。

　　但可惜，他已经被反复的不信任磨掉了所有的坚持，一而再再而三的挽留已经触碰到了底线。即便是再纠缠着，也不愿再去相信。
　　这段感情似乎不再是他想要的，他喜欢那个自由潇洒明媚可爱的她已经变了模样。
　　他曾经说过多次，最讨厌别人用分手威胁他，但她都没记住。

　　等她终于想清楚，觉得自己可以再坚定一些也明白人生中确实存在着山海皆可平的时候，回头也已经再也抓不住。
　　都没用了。

　　（十六）
　　在这个交通发达，一天内几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时代，他们却注定再也不会见面。
　　也从未见面。
　　所有的设想全都是大梦一场。

　　世界这么大。
　　连同一个城市的人都不会相见，更何况他们远隔千里，也未曾谋面。

　　可能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十七）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纠缠。
　　她发现他分手一个月就换了情侣头像，去纠缠，去用锋利的言语执拗的追寻某些答案。
　　因为她记得他答应过自己，分手两个月内不会开始新感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放出另一个情侣头像的后台截图。
　　反问着‘和你有关系吗’、‘你是我谁啊’、‘我不换头像你也不会来找我了’、‘你觉得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答案都没有意义’。
　　最后拉黑删除了她。
　　只留下一句‘别找我了’。

　　她怎么敢再找呢？
　　不敢的。
　　一句又一句，像是利剑将她刺穿，连发疯的力气都不再有。

　　少年人的爱意似乎来的快，去得也快，分手后他们之间的问题拖延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并没有像开始那样，不留过夜。
　　她再去寻找答案，得到的永远都是他的逃避与不回答。

　　她不相信他，他也不相信她，大概网络就是这样吧，大家都隔着虚拟面纱，朦胧虚幻，摸不到真实。
　　所以信任永远都像是一滩散沙。
　　怎么验证都得不到结果。
　　像他离开前说的那句‘因为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她也想对他说‘你也从来没有相信我’。

　　（十八）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又怎样，故事外的我们都不得而知，只是偏向她的视角记录下来。

　　也许这就是结局。
　　电子蝴蝶始终是存活在虚拟世界中，它不会永远停留原地。
　　终会随着数据的更新换代，飞走。
　　再无交集。

　　爱有没有存在，在尘埃落定后已经不重要。
　　至少陪伴过的时光，真真切切，且以故事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她也始终相信，蝴蝶有那么一瞬间，确实停在了花上。
　　也笃定为彼此心动过。
　　付出过真心。
　　即便是隔着虚拟的网络与无法触摸的距离。日日夜夜的言语碰撞，甚至通宵到天明，都做不得假。

　　快乐不会有假，陪伴不会有假，写的故事也不会有假。

　　未来两个字，离他太远，离她却太近。
　　并不成熟甚至称得上幼稚的两个人不愿意为谁低头，长着嘴巴最后分开时却说着尖锐难听的话语，十分不体面。

　　最后他都觉得纠缠不断的她不可理喻。

　　她也同样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她不理解，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猜疑、偏执，固执，疯狂，歇斯底里……
　　明明是考虑很久，明明是怀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回头的，但却把人越推越远。
　　做得再好，都没办法。

　　也许遥远的以后她也不会明白。
　　她是个笨蛋。
　　拿得起，放不下，性格原因，永远都会怀念着遗憾。
　　也牢牢记住了他说过的‘爱不会消失，爱只会转移’。

　　松花酿酒终是空。
　　春水煎茶皆如梦。

　　（十九）
　　故事很短。
　　短得没有撑过寒冬。
　　闹到最后，言语越来越伤人，场面也很难看，终究没有体面的道别。
　　连所有联系方式都清空。
　　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她曾多次询问过，‘结束这段关系你会删了我吗？’。
　　得到的都是‘不会’。
　　甚至她做梦梦到时，都会得他的安慰，‘做梦都是假的’。

　　但最后，她还是被删了，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二十）
　　虚拟世界的线就是如此脆弱，消失了，就再也握不住，也找不到。

　　诺言都如梦。
　　太美的承诺都因为太年轻。
　　而最无力最没用的话语便是，你答应过我的。
　　也是她反复提起的一句话。

　　最终。
　　他也没能见到她。

　　这段感情是真实是虚假还是欺骗或者是新鲜感、是短暂的陪伴…都已经不重要。
　　猜疑、不信任、冷暴力、逃避、发疯、纠缠、尖酸刻薄的争吵、彼此的各种缺点都不必再仔细描述。
　　也没有谁对谁错。

　　再细节的对话过往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忘却。
　　故事外的我们也无法逐一记录，只能捕抓某些瞬间。
　　但他们体会过的心动刹那永远不会有假，此刻文字的记载也将停留于虚拟网络。

　　留下一道蝴蝶飞过的电子数据，以及永开不败的电子假花。

　　她从没有后悔遇见他。
　　如果能重来，她也依旧会选择在一起，只是希望自己能再坚定些，再付出多点信任。
　　或许结局依旧一样。
　　全力以赴，大概会再少些遗憾。

　　人生没有重来。
　　只能这样了。

　　（二十一）
　　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
　　‘但你永恒的夏天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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