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雨季节

　　水族箱中循环泵的低鸣与远处车站播报声模糊交融，梁温夏杵在鱼缸前，托腮看着游弋的金色小鲤鱼，旁边是一袋没有开的小饼干。

　　伫立于车站旁边市场入口的水族店，它的老板杨立雪是个心善的年轻女人。

　　午休过后，她打开卷帘门，看见门口蹲着一个瘦小的女孩，瞧起来十二三岁，穿着干净的豆绿色波点裙，后背顶着一大块烈阳光斑，脚边撂着一只深红色旅行包。杨立雪走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被掌心感知的炽热温度吓了一跳。

　　然后，她就把这小姑娘叫进水族店凉快了。

　　小姑娘有些腼腆，但对陌生人警惕不太够，也或许是杨立雪实在是太有亲和力，不过说了几句话，就交代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处。

　　“钜城……”杨立雪低叹道，“那是江临省的吧？你家里人呢？怎么就让你一个人坐车跨了三省到这来？”

　　“不是一个人，”梁温夏摇摇头，“村支书家的姐姐陪我来找妈妈，妈妈说一会儿来接我。姐姐赶最后一趟车，就先走了。”

　　杨立雪心里嘀咕一句“这妈心可真大”，将潮湿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你妈妈电话多少，我问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梁温夏秀气的鼻尖微微耸动，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梁温夏，谁是梁温夏？”

　　说话的人是个年轻男人，西装笔挺，发型微乱，眼神清澈，正立在市场门口漫无目的地环视四周。

　　不是孩子妈妈亲自来，杨立雪多少有些不太放心，牵着梁温夏走出去：“你是什么人？”

　　小伙子循着声音来的地方看过来，迎上前，条件反射地掏出了一张橙红色的纸片：“您好，我是兴余科技的行政助理，这是我的名片。孩子母亲是我的上司，您不放心的话，可以让孩子打电话给她妈妈核实一下……不过现在，她应该在开会，电话打不通。”

　　杨立雪将信将疑低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孩，听她温吞道：“妈妈说了会让一个姓高的哥哥来接我。”

　　杨立雪低头一看，橙红名片上的人名是“高良”。

　　看起来不像坏人，她不好一直抓着人家的孩子不放，于是低下头在围裙兜里拿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塞进梁温夏的口袋中，又帮她把她的那只深红色的旅行包放上车：“回家安顿好给我打个电话。”

　　高良闻言诧异地看了两人一眼。

　　但没什么好诧异，一个自来熟和一个具有信任倾向人格的人凑一起，没有当场义结金兰，算她们两个矜持。

　　梁温夏坐在白色卡宴上，在车启动前，探出脑袋挥了挥手。

　　高良似乎多事缠身，从开车来电就没断过，从他的话中，梁温夏敏锐察觉他过来接她，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刚在附近的合作方那里出来，顺路被安排了这样的一个活。

　　梁温夏低下头，拇指摸索杨立雪给她塞的小饼干包装袋，乖巧安静地缩在后座角落。

　　村支书家的秀姐姐说大城市里的人都很忙，妈妈不来接她很正常。她原本还担心自己在妈妈身边会不会打扰她工作，现在想想，她可能见都见不了妈妈几面。

　　她弯腰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将饼干放到了包里。

　　没关系的，反正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九年了。

　　……

　　车子平稳行驶，从火车站所在的偏僻楼群到满目玻璃幕墙的摩天大厦，再之后大厦密度又降低，缓缓变成极富设计感的低层建筑。

　　梁温夏不太懂那些建筑是做什么的，只觉新奇，趴在车窗边，睁着荔枝眼一栋一栋看过去。

　　紧接着，车拐上一条林荫道，道路两侧遍植树木。

　　梁温夏的目光从低矮建筑上恋恋不舍收走，看眼前缭乱的树影。她依稀辨认出它们是爷爷口中的悬铃木，学校里的老师还告诉过她这种树的另一个名字——法国梧桐。据说有人曾为喜爱这种植株的太太种满一整座城的法国梧桐。

　　少女多思烂漫，她望着眼前飞行的树影，心想，妈妈找的那位继父，会像那个人一样给她种一院子法国梧桐吗？

　　……好像比起法国梧桐，妈妈更喜欢她的事业。

　　法国梧桐的尽头，是一道黑铁大门，门悄无声息滑开，重新发动的车又将梁温夏的视野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触目所及，遍布沉稳低调却极具奢华的独栋别墅、精心打理的园林、一望无际的人工湖。

　　此行终点，正是距人工湖最近的那栋灰白色别墅。

　　高良将梁温夏放下，连别墅门都没进，便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他来前联络的别墅管家正等在别墅外，在梁温夏一下车时便接过了她的旅行包。

　　甫一过手，优雅儒秀的西装老人微微蹙起眉头。原本用眼神丈量并不大的旅行包竟然出人意料的重，软布被撑起几道尖锐的棱角，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里面装了书？”管家用另一只手臂托了一下包底，垂头看向梁温夏，和煦笑笑，“这一路长途跋涉过来，不重吗？”

　　“还好，”梁温夏拘谨点了一下头，耸了耸鼻尖，“不是很重。”

　　其实重的很，中间换乘赶车，她和秀姐姐提着包跑得气喘吁吁，但却不能丢下。如果丢掉，那她的过去好像再也没有痕迹了。

　　管家抱着包，领她往里走。

　　“谢总和唐副总在公司很忙，但今晚可能会抽出时间来一起吃个饭。您的房间唐副总已经嘱咐人打扫好了，就在二楼，如果不喜欢的话，还可以再换。谢总喜欢清净，所以家里人少，空房间也多。”

　　唐副总，就是她九年不见的生母。

　　梁温夏在后面跟着，他每说一句，她便出声“嗯”一下。在看到别墅里铺陈的亮如新镜的瓷砖时，她难得恍神，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说话的管家没有听到她的应声，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她的目光向下看，温文一笑：“您的居家便鞋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换下脚上那双临行前秀姐姐带她赶集买的板鞋，穿上管家递来的缎面拖鞋，那种柔软轻绵的触感令梁温夏习惯走山路的脚十分不适应，踩上大理石地砖甚至疑心自己会摔倒。

　　但是还没等她迈下一步，就听到从头顶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秦叔，是谁来了？”

　　声音的主人似乎刚过变声期没多久，音声脆如冬日扑簌簌落的冰雪，尾音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嘶哑。

　　“是小姐。”

　　这个称呼让梁温夏后背突然一阵发麻，随后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好像自己穿进了和爷奶一起追的民国苦情剧里……现今这里不就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公馆吗？

　　少年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所以即便管家没有说她是唐副总的女儿，他也不奇怪突然多了一个家庭成员这件事。

　　慵懒、倦怠的脚步声从一节一节的楼梯传下，杵在门口的梁温夏心不自觉暴动起来，横冲直撞，即将要撞出她的胸膛自由飞翔。

　　从钜城来的这一路，她都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寄人篱下生活，以及那个家庭中的所有成员，包括她的生身母亲。

　　管家抬步往里走，梁温夏手心攥出汗，也硬着头皮往里跟，她的头颅压的低低的，马尾辫顺着她低头的动作绕到她的颈前，捂得她发汗。可她僵着身子，始终不敢去拨。

　　突然，一阵刺耳的裂帛声在静谧的别墅大厅中响起，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书本砸到地上的声音——那薄薄的旅行包终究是负担不了那些书的重量，草草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

　　管家一脸抱歉地蹲下身捡拾，梁温夏也涨红了脸，冲上前收拾那些和爷爷一起在旧书摊上淘来的、纸张泛黄的旧书。

　　零零碎碎，纸页翻飞。

　　梁温夏闷头一路捡拾，直至视野里伸进一双冷白的手。

　　手背上淡青色血管微微隆起，仿佛雪野里凝冰的河流，干净纯粹，令他手里拿着的老旧书页格外刺眼。

　　梁温夏接过书，闷闷道了一声谢。

　　“你喜欢看书，看来爸给你安排的房间不太适合你。秦叔，把她安排到我房间隔壁吧，我记得那一间里做了一墙书柜。”

　　梁温夏讷讷仰起头，对方年纪不算大，身量倒是很高，目测到她老家的房子里，一定会被门框碰着头。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勇气，促使她睁着眼睛与对方相视，完成融入新家庭的第一步——交流。

　　“我都可以。”

　　眼前人有一双格外深邃的眼睛，瞳色浅，衬得他双眼有些冷淡，可英挺鼻梁下的淡色薄唇却蕴着笑，见她看过来，一张一合：“你叫什么名字？”

　　“梁温夏。”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回答道。

　　“很好听的名字，”那双冷淡的眼也眯了起来，弯弯的，像凛冬夜里的冷月。他没问是哪个温哪个夏，只自我介绍道，“我叫谢司昀，是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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