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水流年

　　今夜可真长啊。

　　我木偶般的躺在床上，帐外月色正隆，透过营帐散落满地。穿透尘封的记忆，他携朗月光华而来。我盯着那风流俊逸的身姿，泪簌簌而落。

　　洪德，洪德……

　　.

　　高山流水，我浣衣溪间，溪边桃树，灼灼其华，你独立于桃花树下，笑如朝阳初升。
　　那年，那天，你毫无征兆地闯入我原本平静的世界，我满面绯红地逃开，身后是你爽朗的笑声。

　　原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却未想，竟成了我一生的牵绊。

　　站在陌生的院子里，我望着天边云霞弥漫，几片新叶从眼前飘落，风一吹，又飘向远方。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那个乡间嬉戏的褒姒了，而是这家主人的奴仆，一个用布帛三百匹换回的奴仆。

　　我本是一卖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送给母亲的，与她无亲无故，她已抚养我十四年了，我实不该再拖累她。

　　叶零零落落，洒落在肩头，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却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无声息地垂落。

　　我蹲下身，翠绿依旧，可那又怎样，最后还不得寂寞无声地飘落，消散。

　　捡起一片，又一片，放在随身的小袋子里，又有几片飘落，滑过脸颊，痒痒的。

　　一只手朝我伸来，轻拂我的肩，一片叶子送至眼前。

　　我僵直着身子，那只手骨节分明，手中叶片光华流转，晃得我双眸氤氲。

　　.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择。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于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乐音萦绕，我舞袖蹁跹，灼灼桃花，绯红如我心。漫天云霞，夕阳如幕，我眼中是他，他眼中是我。

　　他眸中荡着盈盈笑意，舞袖轻挥，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我心如鹿撞。

　　乐音骤歇，如裂帛弦断。他一把抓住长袖的一头，透过绯红薄纱，他的容颜有些恍惚。
　　瞬间寂寥的小院，几瓣桃花坠落。我心慌意乱地立在原地。

　　薄纱那头，似飘来一声叹息，薄纱一松，对上他的眼，如日般暖，如月般寒。

　　我瑟瑟地走到他跟前，在他脚边跪下。

　　他坐得笔直，我跪得僵硬。

　　“褒姒？”

　　“嗯？”

　　“……”

　　“……”

　　“我累了，你回吧。”

　　我缓缓起身，垂头款步离去。

　　.

　　琼台，他专为我所建。依山傍水，他说，如此雅致，方不负褒姒之颜。

　　每日，我都在琼台勤习乐舞礼仪，我要让他看见最好的我。

　　他很忙，我怕打扰到他，惹他烦心，所以从未主动找过他，只翘首盼着他的片刻驻足。
　　吟诗赋曲，管弦声乐，他什么都会，什么都那么好，完美得如同神人，可是他的眉眼总是笼罩着层层愁云，即便他隐藏得很深。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父亲。他是大夫褒晌的儿子，当年褒晌从褒城至镐京，却因忠言劝谏而被大王囚于狱中，至今已有三年。

　　国家大事我不懂，他的愁绪我却明白几分，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轻弹乐曲，以宽其心。

　　指端乐曲流泻，朱唇轻启，默默吟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一曲罢，我含羞带怯地垂下头。

　　空中飘过几缕清香，若有若无。我朝门口望去，桃花树下，他茕茕孑立，桃花散落在白色衣袍上，却散不掉满身的惆怅。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紧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双眸。

　　他眸光几闪，闪动着我看不懂的东西。桃花飘落在我俩紧握的手上，柔软地摩擦着我们的肌肤。

　　他的寒，我的暖，交融流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蓦然，他猛抽出手，力气之大，手心传来一阵痛楚。

　　簌簌桃花从他身上抖落，我怔怔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半晌无言。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喃喃低念，心却在他的低吟中，越跳越快。

　　“褒姒，这可是你的心里话？”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温度。

　　我抖动着双唇，却吐露不出一个字。

　　他似乎并未一定要等到我的答案，继续说道：“你觉得我对你可好？”

　　我不解他是何意，今日的他很怪，不，这段时间来，他一直都很怪。

　　“公子对褒姒很好。”

　　“那……”他背影有些僵硬，“那你可要以琼琚报我？”

　　心中渗出丝丝凉意，“公子有何吩咐？”

　　他没有说话，只抬起头，似乎在凝视着远方，“褒姒啊，褒姒……”

　　我走进，几番犹豫，终还是颤抖地伸出手，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公子莫要为难，若褒姒能为公子解忧，实是褒姒之幸。”

　　他紧绷着身体，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我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徐徐绽出一抹微笑，即便他看不到。

　　“褒姒……我要将你献给大王。”

　　风起，风过，携来桃雨纷纷洒洒，我闭上双眸，安静地感受着他的凉，我的寒。

　　他转身，我已垂头。

　　他看不见我的神色，我也看不见他的。

　　他扶着我的双肩，他的手在颤抖。

　　这是不是说明他还是，有一点点在意我？

　　“大王好美色，佳丽千万，不及褒姒万一……我要用褒姒换回父亲。”他说得很缓，一字，一句，似乎从心底深处掏出。

　　脚边，绯红的桃花刺痛了我的眼，我眨了眨，扯出一抹笑，扬起头，“公子吩咐，褒姒定然遵从，从今起，褒姒定会好好习练宫中礼仪，不对，怕是公子为褒姒找来的教习嬷嬷交给褒姒的便就是宫中的礼仪吧，褒姒愚笨，竟未觉察……”

　　“褒姒！”他沉痛一吼，一把将我揽至怀中，“别说了，别说了……”

　　“公子打算什么时候送褒姒进镐京呢？褒姒一乡野村姑没见过世面，若是到了大王的面前，做错了什么，会给公子惹麻烦的……”

　　我不停地说着，不能停，我怕一停，就会哭出来。我不能哭。褒姒，你不能哭，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没用，帮不上他吗？现在，你可以帮他了……

《汴水流：北宋小娘子》
山中女＆将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