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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是两千多年前了,在今天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有一抹精魂,也不知是源自不知名字的花草,或是山间走兽,在砂石瓦砾之间聚出一团意识,终日在林间峡谷飘荡。
有一日,那精魄经过一个山脚下的村落。村子边上有个依山搭建的简陋工坊。崖壁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几个石窟,几个身着短衫的匠人围着其中一个敲敲打打,正雕着一座石像。
精魄在他们头顶绕了几圈,之后干脆在茅草搭的棚子上对着他们盘坐下来,看那石像轮廓一点点浮现出来,倒是饶有趣味。
日头西斜,工匠们放好工具,各自归家。
精魄从棚子上飘下来,立在初具身形的石像前,依稀能看出那是个站立的男子。
棚子下面钻出只小老鼠,悉悉嗦嗦,寻着工匠中午吃饭落下来的饼渣。
吃了一会,老鼠又窜到山这边,顺着山脚一路小跑,遇到石窟也逐一窜进去嗅嗅。快到立像跟前时,精魄猛得凑近,对着鼠头猛吹口气。
老鼠顿住,上下左右迅速打量一圈,扭头跑掉了。
等它蹿没了影儿,精魄慢悠悠绕着石像缠了好几圈,就这样等着第二天工匠继续上工。
如是往复。
匠人的短衫换长、加厚,工坊旁边的银杏叶子从外圈一层层变黄。某个冬日正午,工坊里来的人比平日多了不少,石窟前人头攒动,时不时还有人伏地跪拜。
精魄隔着人群,正对石像,悬空飘着,听着下面的人议论着。
说什么这尊菩萨雕得真好。璎珞宝冠,体态健美,面容澄静。
精魄觉着也是不错。他本来不稀得练那些幻形的本领,每日这么看着石像一点点成型,现在竟也能不费气力的变出个男子身形来。
又过了许久,村落繁华起来,工坊迁走了,这块山崖成了城镇祭拜的地方。石窟前不间断的有了香火和供品。精魄挑挑拣拣的尝了些,一边留心着别让香火熏到了菩萨。
一晃好多年,城镇经历了瘟疫和战火,又只剩下些小土包。石窟前重新寂静起来,尘土飞扬间,银杏都雾蒙蒙的,只有那尊菩萨维持着通体黝黑的石材本色。精魄用已经能变出实体的手,时不时给菩萨拂一拂总也拭不尽的沙尘。
还是会有人从石窟面前经过,穿着各式的衣服,说着不一样的语言,牵着马匹、骆驼。对着石像,有人会顶礼膜拜,有人只是看着。看的人,有的也不太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大多是要走近了看上一会儿的。
精魄看着他们落在石像上的眼神,也会想,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菩萨的。
遇到会凑得更近的人,伸出手想去摸石像的,精魄已经有了能推他们一把的气力。看他们措不及防的摔倒在地上,惊慌失措,嘴里念念有词,爬起身慌忙逃窜,精魄略得意的笑着,落回菩萨肩头。
别人总念叨着菩萨显灵,精魄听多了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他现在已经能听懂好几种语言了。
他挪了挪屁股,下意识的往下看了看,不明白自己是有所担心,还是有所期待。
又过了好多年,有一天,来了一队精魄从未见过的车队。
人都坐在带窗、有轮子还能动的铁盒子里面。
他本能的觉得有些危险,收起身形,恢复最初如烟状的形态,缠绕在石像上面。
那几个人从车上下来,走近,在石像前面指指点点。
精魄紧盯着他们。他不喜欢这些人看向菩萨的眼神。精魄知道,有人拜菩萨,是希望菩萨能保佑自己;有些人不信这些,但并不影响他们带着对美的欣赏,屏息凝神的站石窟前面看上一会儿。
但这些人不一样。他们对着石像,就像对着一堆不该在这儿的砖石,张牙舞爪的边说边比划。说完,他们走回铁盒子里面。出来的时候,每人手里抱着几个细长的、底部掉着线的管子。他们走回来,把管子分别堆在几个石窟的石像脚下。管子的线被拖出来,聚集在石窟前几米的地方,被攒成了一团。
接着,他们只留了一个人蹲在那团线旁,其余的人都退到离石像较远的地方。
精魄蹿到被留下那人的面前,拼命推他。那人晃了晃,有些迟疑的左右张望了下,稳住身子,拇指外侧蹭了下一个两指宽的透明小匣子。一团火焰凭空跳出,正好打在精魄身上。
精魄曾经好奇石像前点燃的蜡烛,还试着用去戳过跳动的小火苗,因此深刻的记下了这团红光能带来的痛感。之后飘来飘去也总会注意避开那些小小的火舌。
这么正正被灼一下,精魄疼得瞬间蹿回到石像身边,一圈圈重新缠上去,再缩紧,试图获得些能镇痛的凉意。
不等他恢复神志,蹲在线团前的人已经起身,快步跑向他的同伙。线团变成了一个火球,顺着牵出来的线,迅速散开,直逼石窟面前。
眼看着火光已经滚到石像脚下,精魄顾不上疼痛,飞身扑下来,压在火上。炙烤的感觉瞬间在身体里弥散开,他疼得快叫起来。但火光并没有停住或减弱,顺着线烧到管子底部。管子下面冒出一股浓烟,还没等他往那儿扑。伴随一声巨响,管子炸开了。
从千年前有意识那刻起,按人的状态来说,精魄一直醒着。安静的夜里,他停在石像身上,可能什么也没想,天就慢慢亮了。打那儿起头一遭,精魄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精魄“醒”过来,发现自己被震飞到离山崖有一段距离的地上。他抬头往熟悉的山脚一望。一小块山体都坍塌了下来,盖住原来那几个石窟所在的地方。
浑身叫嚣着的疼痛,但精魄还是腾空而起、直冲了过去。菩萨所在的石窟已经完全被山石压在了下面,看不到状况。
精魄疯了一样的不断实体化手臂出来,试图去扒开那些石块。但他拼了命也只能搬开几块石头,不知不觉间连自己的身形都越发稀薄起来。
精魄举着已经无法再保持实体的手,徒劳的穿过压在石窟上的石块。他依稀记起来,自己并不是一直都有的。只是存在的时间太长,他差不多忘记了从虚空中慢慢生出意识、一点点聚形的过程。要再这么耗着精气下去,下一刻恐怕又会归于虚空中去了。
这也就是一瞬间的念头。精魄继续着扒拉石块的动作。
他并不关心自己,只想找到菩萨。
可渐渐的,他动作也迟缓下来,最后只留下一抹趴伏在乱石堆上雾气般稀薄的影子。
等他再次“醒”来,石块已经被清理掉,山崖边上几个空荡荡石窟还在,但已经没了菩萨的踪影。
精魄在各个石窟中从上到下的飞了一圈,又飞回菩萨原来所在的那个洞里。
真的不在了。
他贴着崖壁,有些呆滞的把自己团起来。千年之前,还没有菩萨的时候,他也存在过一段时间。成天漫无目的的在山林湖泊之间晃荡,和生出意识前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之后就不一样了。他有了菩萨。他守着菩萨。
菩萨不在了,他也回不到最初毫无羁绊的神游状态了。
精魄突然觉着,自己好像也变成个活物了。只是菩萨出现前,他未曾活过;菩萨不在,他也不太想活了。
可惜一天天过去,他还在,意识越发朦胧,但还能感知到自己。
有天,又有几个人来到石窟跟前。
“那尊王子菩萨原来就是在这个窟里面发现的。当时已经被炸掉了。发掘出来的时候,腿部都已经毁坏,手也无法复原了。”
“太可惜了。他之前立在这儿,得多震撼。”
“这次故宫犍陀罗大展,老巴出了好多好东西。王子菩萨也在里面。”
“我们测绘完了,回去应该还在展期。”
精魄抬起头,看着面前拿着各种仪器,在石窟里摆弄的黄皮黑发的人。
王子菩萨。
这是在说我的菩萨么。
精魄缓缓站起来,显露出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的男子形态。
我的菩萨。
精魄的意识清晰起来。
故宫。
他在故宫。
下一秒,精魄已经飞身窜出了洞口。
他上路了。
精魄有自己投石问路的法子。世间能聚成意识的,本就不止他。他问着那些山妖水怪、草木精灵。反反复复,也不知走了多少错路、回头路,但仍被他寻着翻过雪山,穿过红色岩层和沙漠,再闯入他从未见过的平原绿洲、江河水道。
一路上,精魄看见了好多和菩萨像又不像的石雕,还有壁画。他们有的袒露半身,有的穿着通肩袈裟。有些穿得和菩萨很像,宝冠璎珞,但身姿更加柔美,面部也不像菩萨那么轮廓深刻。
精魄也见着了大小、材质各异的佛像。有和一整座山齐高的,坐在三江汇合之处,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也有能托在掌上,镶着珊瑚玛瑙琥珀的精致铜像;准确的说是一佛盘坐,另有一俱女体正对他,跨坐在他腰间。精魄第一次见,还以为是什么连体的怪物,绕着转了几圈,这才红着脸飘走。
精魄看着他们,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也看见了好多没有头、失了手、断了腿的残缺佛像。
即使那样,精魄觉得他们还是好看的。
而他自己的菩萨,怎么也都是好看的。
只是,精魄一想着他的断手,明知道石像没有痛感,他并没有实体的身体里,某处也会真切的疼起来。
终于,精魄来到那座北方城市的中心,看到那汉白玉金水桥通向的巍峨宫阙,旁边是十字歇山顶的角楼,以及台基之上的十一开间大殿。
犍陀罗展被安置在午门进门不远的偏殿里。精魄窜进去的时候想,这儿可比石窟能遮风避雨多了,也没有那抹不完的尘土。
绕过入口的屏风,里面通道两边的玻璃罩子里都是他最熟悉的石雕样式。
精魄抑制不住的四处张望着。玻璃反光里,他看到了自己被映射出的身影。和左右这些佛像差不多的男子装束,但和他们健美身形不一样,他在路上消耗太多,已经变得又瘦又小,像个垂暮的老人了。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即使菩萨从未显灵过,也怕他认不出自己,或者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就在这时,精魄在通道尽头,瞧见了自己的菩萨。
方才的杂念一扫而过,他飞扑过去,冲过玻璃壁,像他千年之间最经常做过的那样,一圈一圈,紧紧缠绕在石像上面。
过了一会儿,精魄缓过来,慢慢松开些缠绕,只是环在石像底部,伸长手臂去触碰菩萨断手的切面。
他还在。石材熟悉凉意和质感,经由指尖滴水一般渗透到身体里。
精魄的手一点点垂下来,蜷缩着,前所未有的、踏踏实实的睡了过去。
入夜,殿里的佛和菩萨走出玻璃罩子,三三两两交谈起来。
王子菩萨没动,周围的两尊披着长袍的佛走了过来。
“这精魄历经千年,还能追你到此,也算是有所修为。”
“有修为,但他寄在你身上的执念,要不点化掉,也很难精进。”
“求的即是执念,点化掉,可能连神形也聚不上了。”
“这可不好说,放下即能成佛。”
“你怎么说?”其中一佛问玻璃里的菩萨。
菩萨低眉看向伏在自己身下的精魄。
菩萨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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