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

作者:林风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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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见


      池子边的石头一直被水溅着,冷冰冰的。

      卓溟背靠石头,眼精半闭着,仰着脸,一手拎起顶他脑袋大的酒葫芦倒酒喝。姿势甚为潇洒,配着他一身破破烂烂的青色袍子,几乎就要是半个野仙。

      事实上不是。

      卓溟还真是个正儿八经的仙,大成的是剑术,不管人间百道酒。

      只不过他喜爱喝酒,也千杯不醉,几缸子仙酒下去,也不见得眼神有一丝不清明,拿剑的手更是稳稳当当,经常是众仙醉歪在桌上,他反手吊着个酒葫芦,拖着那身破烂袍子又不知道去往何处。

      今日的酒葫芦似乎空的格外快,卓溟又晃荡了两下,用法器把它收入袖。其实卓溟一般很乐意背着自己的葫芦,但既然要去人间逛集市,那就由不得他乐意了。

      坐的久了,筋骨都泛着麻。

      他腾到池子边,用水凑合着泼了一下脸,洗掉了下巴上的酒液,阔袖一撩就算完事儿。

      这一拾掇,立时就显出卓溟的不同来。

      仙家人,气韵超逸自是应当,清俊灵俏也算平常,难得的是像卓溟一样,生了副过分出挑的容貌,于是就连那破衣烂衫旧葫芦,都是一段无言风流。

      风流剑仙把长发挽了一扣,掂了掂自己的荷包,噙着枚糖丸就轻飘飘地御了剑。

      人间正是昼夜交接时,明暗甫一相触,就融成了一片彩霞,在天边化了满世间的花。

      等着那黄昏过去,长夜降临,市里挑起了灯笼,卓溟才踏进人堆里。

      他像一个最平凡的人一样融入这里,时而会因为皮相惹人侧目,时而会被人群推搡,时而会看到新奇东西驻足欣赏。他掏着磨坏了绳套的荷包,把各式各色的小玩意儿笼进袖中乾坤。

      这里的集市有趣,并不拘着太多,人间的万般似乎都能覆盖在其间。

      卓溟身在繁华中,看人间熙熙而来,攘攘而往。

      不多时,卓溟叹息着摸了摸自己瘪了的荷包,眼波流转,找了块稍微清静的地方,搜罗出一个磕了边沿的翡翠碗,稳稳地甩在了地上,甚至还打了个旋儿。

      他把佩剑抽出剑鞘,就着远处断断续续的笛声,旁若无人地舞起了剑。

      那剑上自带寒光,使剑时如银蛇乱舞,何况卓溟剑招出的极快,令人眼花缭乱。

      笛声停住了,卓溟顺手挽了个剑花,也就停住了。

      眼前的人早已叠了厚厚几圈,地上的翡翠碗装的很满。

      喧嚣声中,他微微颔首,上前去捞起那个碗,在直起身时动作停了一下,而后面色如常揣进了怀里。

      人群很快散开。

      卓溟转身,正看进一人的眼底。

      那人从头到脚都是雪白的,连发眸带袍衣。

      过往行人似是看不见他,却又自然而然地避开他。

      卓溟没去管已经松垮了的发髻,笑道:“多时不见,沉久。”

      的确有多时不见了,连名字唤起来都生涩了许多。

      没等沉久张口,卓溟开了隐息术,当着他的面御剑消失在了天边。

      并不怕招他嘲笑。

      想喝酒。

      用烈酒封喉,把所有的情绪全都咽下,不必张惶。

      他一万个不愿意去想沉久在那里做什么,他离开天界不过几日,走时还未察觉有沉久的消息,那出关想必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沉久一向没有出关就下人间撒欢儿的习惯。

      他来只能是因为自己正在逛集市罢了。

      卓溟狠狠灌了一口酒,难得刺激了喉咙,在空旷的溟水居里咳的昏天黑地,连窗外溟水旁老树上的仙雀,也被惊的掠翅而飞,勾出一道不怎么好看的断虹。

      他被自己呛明白了。

      数十年根本没能掩埋掉那些过往,甚至愈演愈烈。

      他狼狈地把葫芦丢开,任凭酒水溅了满怀。

      沉久仙君出关,天界共贺。

      卓溟正在试锋,看到初登仙的楚炊仙娥上门,就把剑入鞘,引了她进来。

      直到楚炊拿出张帖子,素白雪浪笺,烟灰笔色。

      卓溟眼睫微微垂着,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楚炊也笑:“沉久仙君出关,宴邀众仙,我来传帖。”

      卓溟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沉久的物什,但是他不出声,只是笑。

      楚炊偏了偏头,以为是自己籍籍无名却来送拜帖让卓溟觉得被轻看了,于是她板直了背认真解释道:“我如今已经投了书去岁寒阙做仙使,所以仙君不算不看重你的,你不要恼。”

      楚炊本是登仙没多少日子,身上还带着人间的烟火气,这种不同的鲜活让卓溟不自觉照看了她一段。

      此时鲜活尚在,只是滔滔不绝都给了沉久。

      卓溟忽然乏味,索性也不笑了,打断她:“你知道沉久这关一闭就是三十年吗?”

      楚炊说知道。

      帖子被卓溟抖开来,他指尖扫过那烟灰色的字,语气寡淡又平和:“三十年前这墨色是我给他调的,这笔体是我手把手教的,那个时候他还是我的人。”

      窗外的光进到屋子里,给卓溟套了个极温和的壳子,他说完垂下眼的那一刻,整个人就成了一副画,和着仙雀在远处的清鸣,显出万分的寂静安逸。

      楚饮一时被惊到,张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但见卓溟把帖子压下,没什么兴致地抬臂示意门口的方向,又提起了葫芦仰头喝酒,狂的丝毫不给脸面。

      但是楚炊并不生气,毕竟卓溟向来对她很好,或许这自己未曾了解的红尘往事……确实是让他难做了。

      三十年在天界或许只是须臾,可也足够让一些曾经人尽皆知的事情不再被提及,因为与自身并没有什么大相干。

      卓溟余光瞥到帖子,想到那年他们分开时众仙的诧异,和知道他们凑到一起时并无二样。

      和自己在一起又分开,大概是沉久漫漫仙路上做过最张扬的两件事了。

      卓溟叹了口气,把帖子合上了。

      设宴邀人,很不是沉久的作派。

      所以天界受邀的大部分都去了,除了个别实在抽不开身的。

      卓溟也去了。

      他来的不早不晚,自己找了个偏地儿坐着,也不寒暄。

      他神色一派自然,背着他的喝酒葫芦,挂着他的三尺长剑,穿着他的破旧青袍,平时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似乎他也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赴宴的仙而已。

      倒是旁的仙人们,见他前来,总不免要和亲近的友人絮叨一番,神色各异。

      身前飘来花香味,很熟悉。

      卓溟抬头,果然是三公主的脸。

      三公主深毓,彻头彻尾的纨绔。此人年岁不大,年年都要干几件把天界折腾的鸡飞狗跳的事儿,完了天君天后根本舍不得重罚,纵的是无法无天。不讨巧的是,公主殿下看上了沉久,心照明月四十年,奈何明月无意,还跟卓溟在一起了。深毓颇有些心灰意冷,可算安生修炼了三十年,直到他俩分开,还不等再度追求,这人直接闭关了。

      一闭又是三十年。

      卓溟知道这位殿下的情意有多深,因此他暗自叹息。

      卓溟知道深毓的百年岁月,一腔爱意,轰轰烈烈的随了自己的心,虽然得不到回应,但终究是洒脱而恣意的,因此他也暗自艳羡。

      不过此刻顾不上叹息和艳羡,因为公主的表情不太美好。

      深毓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外露的不友好。

      卓溟没有站起来,只是仰头微笑道:“自然是被下了请帖。”

      深毓又要说话,却被一道冰屏隔开。

      卓溟首先扭了头,这才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的沉久面前,当着众仙的面,笑吟吟道:“你来了,咱们见了,就没那帖子的事儿了。告辞。”

      他扬长而去,沉久没拦。

      他拦不住。

      别人不明白卓溟的话里乾坤,他当然明白。

      曾经卓溟亲口答应了的,只要用那个式样的笔迹纸张,无论如何,有信必回,有帖必应,沉久亦是。本是二人之间玩戏的小约定,用来给一分对方不在身边时的慰藉。却不曾想这数十年的时间过后,那个“无论如何”意下的苦难事竟变成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做到了,他来了,而他也来了,所以他就要走了。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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