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整理】古代同妻

　　南子是本文的第一位主角，她的丈夫是历史上分桃之癖的主角——卫灵公。
　　在我看来，这位完全当得上“女政治家”之称。

　　在古代，分桃断袖往往作为男同性恋的雅称。相比于断袖，大家对分桃的了解可能要少一点，我先简介一下分桃之癖吧。

　　这是《韩非子·说难》中的故事，很精简，原文如下：
　　弥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
　　弥子有宠于卫。
　　卫国法，窃驾君车，罪刖。弥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之，弥子轿驾君车出，灵公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
　　异日，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以其余鲜灵公。灵公曰：“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
　　及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
　　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

　　灵公闻而贤之：灵公听说后认为他做的事情很贤德。
　　又尝食我以余桃：又曾经给我吃剩下的桃子。

　　这篇短文其实是在讲色衰爱弛的道理，但因为主角是两个男性，两个主角之间的感情反而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典故。

　　弥子瑕是晋国的远支宗室，鲁昭公二十三年（公元前515年）封伯，鲁定公元年（公元前509年）之后，被封在渠。

　　从故事的结局来看，或许分桃之于卫灵公，不过是一段轻描淡写的风流韵事罢了。哪怕这段风流韵事的对象是晋国宗室出身、官至大夫和将军的弥子瑕。

　　弥子瑕在历史上活跃的时间不短，以其身份地位、年龄考量，他几乎不可能没有妻子。但是由于关于他的记录稀少，他的妻子也没有什么出名之事，因此她没有留下姓名。

　　而另一位主角卫灵公的妻子南子，也就是我们第一章的主角，则是先秦时期响当当的一位名人。

　　以下是按照不同古籍整理的南子事迹：

　　一、党争逐戌

　　《左传·定公十三年》：
　　（公元前496年）
　　卫侯始恶于公叔戌，以其富也。公叔戌又将去夫人之党，夫人诉之曰：“戌将为乱。”
　　《左传·定公十四年》：
　　十四年春，卫侯逐公叔戌与其党，故赵阳奔宋，戌来奔。

　　上文中的夫人就是指南子，卫侯则指卫灵公。南子第一次登上史书，就是作为一党之首与公叔戌斗争。

　　译文：
　　卫灵公开始时因为公叔戌富有而讨厌他。公叔戌又想要除掉朝堂上的夫人（南子）一党，南子就在卫灵公面前斥责公叔戌：“戌这个人将要作乱朝堂。”
　　第二年春天，卫灵公驱逐了公叔戌一党，所以赵阳逃到了宋国，戌逃到了我国（鲁国）。

　　二、反杀太子

　　《左传·定公十四年》
　　（公元前495年）
　　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会于洮。
　　大子蒯聩献盂于齐，过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
　　大子羞之，谓戏阳速曰：“从我而朝少君，少君见我，我顾，乃杀之。”速曰：“诺。”乃朝夫人。
　　夫人见大子，大子三顾，速不进。夫人见其色，啼而走，曰：“蒯聩将杀余。”
　　公执其手以登台。
　　大子奔宋，尽逐其党。

　　这个文本比较复杂难懂，我来带大家读一读。我们首先来看一下关键字词的翻译：

　　大子：太子
　　孟：祭品。先秦时期有用长男长女做祭品献祭神明的习俗，孟就是“子在皿中”的象形，后来人祭废止，“孟”字发展为“孟仲季”的排序称呼。
　　定：满足
　　娄猪：母猪
　　艾豭：公猪
　　少君：指卫国夫人南子。先秦时期，国君为大君，国夫人为小君（少君），太子为储君。从这些称呼里可以窥见先秦时期，一国夫妻共治的政治模式。
　　色：脸色。

　　译文：
　　卫灵公为夫人南子召见了宋朝，他们在洮地相见。
　　（此时）太子剻聩去齐国敬献了祭品，路过了宋国的原野。原野上的人对他唱歌：“既然满足了你们国家的母猪，什么时候归还我们国家的公猪？”（这里是在暗骂南子和宋朝是苟合之猪）
　　太子因此感到羞耻，他对戏阳速说：“你跟着我一起去觐见少君南子，少君召见我之后，我给你使眼色，你就杀了她。”戏阳速说：“是。”于是他们一起去觐见了南子夫人。
　　夫人见了太子，太子给戏阳速使了三次（多次）眼色，戏阳速也不进去。
　　夫人看太子的脸色（不对劲），就哭着跑开，大喊：“太子剻聩要杀我！”
　　（之后）卫灵公牵着南子的手登上了高台（这里可以解读为卫灵公相信南子）。
　　最后，太子逃跑到了宋国，卫国驱逐了太子的同党。

　　三、拥立出公

　　《左传·哀公二年》
　　（公元前493年）
　　夏，卫灵公卒。夫人曰：“命公子郢为大子，君命也。”对曰：“郢异于他子。且君没于吾手，若有之，郢必闻之。且亡人之子辄在。”乃立辄。

　　译文：
　　夏季，卫灵公去世。
　　夫人南子（假托灵公遗命）说：“立公子郢为太子，这是国君的命令。”
　　公子郢回答：“郢与（先君的）其他儿子不同（意思是自己不敢僭越）。况且国君临终时我就在他身边，如果有这样的命令，我必定会听闻。更何况流亡之人（蒯聩）的儿子辄还在国内。”
　　于是夫人拥立了辄（即卫出公）。

　　以上就是《左传》中对南子的记载。左传是鲁国的史书，是和南子同时代的史料记载，我认为它最为可信。
　　从史书的记载中，我们可以一览南子在卫国政治上的影响力：与公叔戌斗争、反杀太子、拥立新君。

　　虽然她的丈夫有同性的情人，但以她的格局和眼界，又岂会困于后宫之地？当她走出后宫，在前朝的政治漩涡中斗争、厮杀、享用权力的甘美果实之后，她的人生，难道是‘同妻’两个字就可以画下句号的？

　　在我看来，就凭南子留名青史的三件事情，她就绝对不会逊于当时卫国的任何一个政客。

　　接下来，让我们拜读一下司马迁的大作。司马迁生活在距南子时代有三四百年的汉武帝时期，但他勤于考据、为写文章实地考察过各地，文章也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在史记的卷三十七之中，司马迁对涉及南子的描写基本与《左传》一致，但是文笔更好。我为大家放一下原文，就不做多余的翻译了。

　　大家不感兴趣的话可以翻过下一页，直接看史记的卷四十七，南子和孔子的交流。

　　《史记·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第七》
　　（灵公）三十九年，太子蒯聩与灵公夫人南子有恶，欲杀南子。
　　蒯聩与其徒戏阳谋，朝（朝见、觐见），使杀夫人。戏阳後悔，不果。
　　蒯聩数目之，夫人觉之，惧，呼曰:“太子欲杀我!”灵公怒，太子蒯聩饹宋，已而之晋赵氏。

　　四十二年春，灵公游于郊，令子郅仆。（仆：陪同）
　　郢，灵公少子也，字子南。
　　灵公怨太子出饹，谓郢曰:“我将立若为後。”（後，后。后继之君。）
　　郢对曰:“郢不足以辱社稷，君更图之。”
　　夏，灵公卒，夫人命子郢为太子，曰:“此灵公命也。”
　　郢曰:“亡人太子蒯聩之子辄在也，不敢当。”
　　於是卫乃以辄为君，是为出公。

　　《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月馀，反乎卫，主蘧伯玉家。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原见。”
　　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
　　夫人在絺帷中。
　　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
　　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
　　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居卫月馀，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巿过之。
　　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於是丑之，去卫，过曹。

　　同样先带大家了解一下关键字词的意思：
　　寡君：指卫灵公
　　寡小君：南子的自称。前文我提到了先秦时代，一国的国夫人就是本国少君（小君），寡，用于君主的谦称，意为寡德之人。
　　原：愿。愿意。
　　参乘：陪同坐车、驾车。
　　次乘：第二辆车

　　译文：
　　一个多月后，孔子返回卫国，寄居在蘧伯玉家中。

　　卫灵公的夫人名叫南子，派人传话给孔子说：“四方来的贤士，凡是不嫌弃想与我们国君结为兄弟的（较尊敬的说法，其实就是指想要在卫国为官的人），必定要来拜见我们国君的夫人。我们国君的夫人也愿意见您。”
　　孔子起初推辞，但不得已还是去见了南子。

　　南子坐在细葛布做成的帷帐中。
　　孔子进门后，面朝北行稽首礼。
　　南子在帷帐中回拜，身上的玉佩首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事后孔子说：“我本来是不愿见她的，既然见了，就以礼相待吧。”
　　子路对此很不高兴（怀疑孔子与南子有染）。
　　孔子发誓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当之处，就让上天厌弃我！让上天厌弃我！”

　　孔子在卫国住了一个多月，有一次卫灵公和南子同乘一辆车，宦官雍渠陪坐在旁边驾车，出宫时，他们让孔子乘第二辆车跟随，大摇大摆地从街市上经过。
　　孔子感叹道：“我从未见过喜好德行如同喜好美色的人啊！”

　　于是（孔子）对卫灵公感到失望，便离开卫国，前往曹国。

　　这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首先，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来，南子在卫国的权势非常高。想要游说卫灵公的各学派人士，必定要拜见国君的夫人。

　　“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这句也很有意思。
　　古代社会对仕女的要求，是要贞静贤淑，所以行礼时也应该缓慢优雅。而南子虽然已经是国君夫人了，行礼时玉佩和首饰却撞得叮叮当当的。
　　从古人的视角来看，这位夫人或许欠缺庄重，但在我眼里，南子却显得很活泼、有种旺盛的生命力。

　　我们还能从这段文字中推测南子的美貌。“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联系上下文，‘色’这个字指的就是南子。
　　还有前文中子路对孔子的怀疑，在子路看来，南子是足以撩动孔子的一位美人。
　　综上，我们不难猜测南子的姿容之盛。

　　我想，一位野心勃勃、活泼灵动的妇女，她身上那种权势滋养出来的气势和魅力，一定是胜过任何美貌和华服的。

　　最后一点内容是《列女传》的补充。
　　我原本对刘向这位能留名史书的人抱有很大的敬意，但是他编撰的《列女传》却让我很失望。

　　《列女传》
　　南子者，宋女卫灵公之夫人，通于宋子朝，太子剻聩知而恶之，南子馋太子于灵公曰：“太子欲杀我。”灵公大怒剻聩，剻聩奔宋。
　　……
　　…后庄公立，杀夫人南子。

　　有《左传》和《史记》为佐证，《列女传》中至少有三处问题：

　　一、“通于宋子朝”。这是说南子与宋朝私通。
　　《左传》只提到了宋国的乡野中“有人唱”南子与宋朝有染，并没有实锤这件事情。
　　而且宋朝是卫灵公给南子召见的，并且后文太子刺杀南子、南子立刻就找了卫灵公为自己做主，这说明南子是和丈夫卫灵公一同出门的。

　　我不认为一个以“薄情寡义、猜忌心强”而著称的君主会给妻子找情人，还让妻子当着自己的面和情人私会。

　　再联系《史记》中所说，想要在卫国做官的人要来拜见夫人，宋朝是南子的情人的可能性还要再打折扣。

　　二、“南子馋太子于灵公”。
　　《左传》和《史记》对此事的描述都是太子要刺杀南子，南子找卫灵公做主废了太子。只有《列女传》别具一格，使用了这个非常模板化的妖妃套路塑造了南子。

　　三、庄公杀夫人南子。
　　庄公是出公的父亲，就是那位被驱逐的太子剻聩，他在外流亡了十几年之后回到卫国，夺了儿子的王位。
　　《左传》和《史记》中都没有提到南子之死。

　　我们来想想这件事情。哪怕南子是灵公临死前娶的继妻，年纪比灵公小很多，等到出公被庄公取代，南子至少也有三十五岁——出公在位时间就有十几年——这在先秦时期已经是可以寿终正寝的年纪了。
　　何况，看南子参与卫国国政的程度，她的年龄应该要比我上一段的推测更大，所以很可能没等到庄公回国，她已经去世了。

　　《列女传》中将庄公塑造为正义的一方，给南子安上了被庄公杀死的结局，首尾呼应，非常有戏剧性。

　　但是它不真实。

　　而可笑的是，不真实的它，却是传播最广的。因为《列女传》将南子和妺喜、褒姒、妲己归为了一类，认为她们都是祸国妖姬。

　　我对刘向的滤镜彻底碎了。

　　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要对封建老头有什么滤镜。（已经生气到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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