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钟

　　林钟从小礼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明天是雍城理工x学院的毕业典礼，他和同部门的学生会干事忙着布置会场直到现在。
　　虽然对室友们和大学生活依依不舍，但即将自己掌握人生的喜悦冲淡了林钟不多的忧愁。
　　毕业多好！毕业能自己赚钱！毕业想买啥就能买啥！
　　林钟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不算富有，但父母依旧竭尽所能保障了他大学四年的衣食住行。
　　林钟也想过出去实习赚钱，但总是在父母的劝说和自己的懒惰下又退却。
　　综上所述，林钟是个平凡、天真、且称得上有点愚蠢的普通大学生。
　　这样的一个大学生可能会在经历社会毒打后迅速成长起来，也可能会萎靡不振蹉跎一生。
　　但人生经历中应该不包括亲眼看着救护人员把自己被撞得歪七扭八的身体抬走。
　　……
　　林钟站在学校西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思考人生。
　　他？刚刚？是被？抬走了？？？
　　……？那站在这儿的是谁？
　　救命！所以世界上真的有鬼！
　　这是林钟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接下来则是长久的茫然——爸妈怎么办？
　　他还没满22岁，爸妈刚把他供到大学毕业，他还买了明天的票打算回家。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林钟不住泪流满面。
　　——
　　“医生，医生！”王英头发凌乱地粘在脸颊上，哭到力竭,“您救救他啊！您救救他！他才21！他马上就要毕业了！”
　　旁边扶着她的林有江原本魁梧的身躯仿佛也一夜之间变得伛偻。
　　他们连夜从老家赶来了雍城，却被告知孩子当场重伤，医院抢救后回天乏力，已经宣布死亡。
　　“王女士，节哀。”资历丰富的老医生，在病人家属的痛哭下能做到面不改色，却也无法再说出更多劝慰的话。
　　男孩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内脏被断骨穿透，整个人已经被血糊得不成人样。
　　对医生来说，生老病死已经接触太多，但每次看到生命逝去还是会痛心。
　　林钟站在医生旁边，盯着哭泣的母亲和沉默的父亲，他伸伸手想要把妈妈脸上的泪擦掉，却只是徒劳。
　　林有江沉默半晌，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轻轻吐出来一句话：“医生？我能捐献我儿子的遗体吗？”
　　抢救室外静了一刹，王英诧异抬头拉住他：“你在说啥？不行！我不同意！”她眼里充满血丝，死死盯着林有声。
　　“林钟之前说过想去签遗体捐赠协议。”林有声平静道，“他说他想死了之后生命用另一种形式延续。”
　　“不可以！他死了你都不要他完整地走！”王英完全不能接受这个超前的想法，拉住林有声的手指甲已经快陷入他肉里。
　　老医生没说话。
　　“这个……”旁边的年轻男护士没忍住开口，“您孩子的器官，可能不太符合捐献条件……”
　　“小庄！”老医生厉声打断他的话，“你先去把无菌服换了。”
　　“本来就是嘛，能用的内脏基本都破了…”年轻护士小声嘟囔着离开。
　　“他在说什么！他说我儿子！他说我儿子！”王英听到后瞬间癫狂，“他怎么能说我儿子！他怎么能…”
　　声音由大变小，由狂躁慢慢减弱，最后转为低低的啜泣。
　　林有声习惯了情绪的内敛，此刻再没忍住涌出两道泪来。
　　他搀扶着王英踉跄走到旁边的座椅上坐下，用手轻轻拂开她因泪湿而粘在眼角的花白头发，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阿英，小钟已经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如果属于他的一部分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延续，那也相当于他还活着。”
　　“你明白我吗？我不想这世界上只有我们还记得他。”
　　王英怔怔看着他，眼里又流出两行清泪，终于伏在他肩膀放声大哭。
　　此刻他们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他们只是两个失独的中年人，只能互相靠着依偎取暖。
　　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其实就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痛苦却无能为力，早已泣不成声。
　　——
　　王英和林有声最终决定将林钟的角膜捐献，拿着那一纸薄薄的捐赠书，带着林钟的骨灰回去距雍城2800多公里外的江城。
　　奇怪的是，林钟本来想跟着父母一同回家，却无论如何无法离开最开始抢救的那个医院。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相互扶持着走出医院的背影。
　　林钟被拦在医院大门处，大门的铁门大开，行人及车辆都畅通无阻。
　　他伸手摸上眼前的空处，却仿佛摸到了一层有生命的薄膜，温热湿软，还有些轻微的起伏，手感极其糟糕，吓得他立马缩回手来。
　　林钟立马往旁边的院墙跑去。
　　冲到墙前小心抬起手来，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诡异的触感。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摸着像一块生肉，太恶心了！
　　林钟后退几步，离院墙远些。
　　早在他刚变成现在这样时，他便发现自己再也没法触摸到实体。
　　但若要说他变成了“鬼”，这么大个城市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鬼”！更何况这是在医院。
　　可加上他抢救的时间前前后后快12小时了，他目前没看到任何和他同样状态的人。
　　这太奇怪了，仿佛这世界上本没有“鬼”，而他是个意外。
　　林钟不过是个还没来得及走出象牙塔的学生，目前发生的事属实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他有些气馁，这世上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爸妈。
　　本以为即便死亡，也能以灵魂状态陪伴在爸妈身边，现在却无法实现了。
　　他叹口气，慢慢走到了一处长椅旁，坐了下来。
　　说是“坐”，其实屁股和椅子还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他这纯粹是飘在了空中。
　　“唉……”林钟觉得他这几天叹的气比活着那21年加起来都多。
　　天渐渐黑了下去，林钟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
　　现在他盘着腿，手肘在腿上，托着下巴望着天上玉珏似的月亮。
　　哪知右侧突然传来一股拉力，拉得他瞬间移动好几米！
　　“？？”林钟满脑子问号，没等他反应过来，不过几秒钟又被拉动了十余米的距离。
　　此时离医院大门不过两辆小车的距离了。
　　林钟想到白天摸到的诡异薄膜，抗拒得连连后撤。
　　那奇怪力量还真被他的退后行为扯得愣了一秒，让他往后退了几步。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拉力，林钟眼睁睁看着大门越来越近，就在即将撞到的一瞬间，他穿过了大门！
　　没有任何阻隔感，他轻轻松松穿过了白天无法过去的大门薄膜！
　　但现在林钟没有去想能离开医院的原因，因为他还在飞速移动。
　　在雍城凌晨2点空旷的大街上，像个真正的鬼魂一样快速飘着……
　　周围的景色快速移动，让林钟有种坐公交车的感觉，不，好像还快一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后感觉好像还行。
　　就是身前老有种拉扯感，像有只手扯着衣领子，让人透不过气来。
　　急速奔驰差不多十多分钟，林钟发现自己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周围是一片住宅，他刚好停在一个不知名小区入口处，保安亭的位置。
　　大晚上的，保安还穿着整齐的制服认真值班，宽阔的大门两旁一边一个。
　　林钟走到门右边的保安面前仔细打量他，看起来挺年轻的，长得也挺端正。
　　这小区夜里居然不是爬不起来的老头值班，应该是个挺高档的小区。
　　林钟退后几步打算出小区门外看看小区名称，却发现铁门处又出现了那奇怪的薄膜！
　　“算了。”林钟泄气。
　　不能过去就不过，那就往小区里走。
　　从大门步行过百米的绿化区后，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能看到不多的几栋六层小楼，建筑风格简约大气，再往远处便隐入黑暗中了，但隐约能看到后方的建筑也不是很高。
　　确实是个高档小区。
　　林钟刚才没注意被怪力拉着跑了多远，但他在雍城西读了四年大学，对这个小区没有一点印象，想来不在学校周围。
　　许是夜已深，小区大多数房间都是熄灯状态，林钟走到最近的一栋楼前停住，只有中间两层亮着灯有人居住。
　　通过巨大落地窗前半掩的窗帘，林钟突然发现有人从四楼下到了三楼，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洋房，是叠墅。
　　林钟心里嘀咕，做鬼了也是羡慕有钱人的一天。
　　又往里走了百米左右，林钟看到了第二栋开着灯的叠墅。
　　……
　　云舟˙御荣院，5幢上叠。
　　白江平刚到家，洗了澡靠在床头看昨天没看完的专业书，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暖色的床头阅读灯。
　　这片小区很偏，入住率也不高，窗外的蝉鸣和其他昆虫叫声成了深夜中唯一的声音来源。
　　在刚完成了十个多小时高强度的抢救后，明天他有一天调休。
　　白江平很享受这一刻，白天高度紧绷的精神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放松下来。
　　头发还没擦干，细小的晶莹水珠划过他的额头，顺着脸颊滴落在蓝灰色的棉质被面上，晕染出深灰的圆形痕迹，不一会儿就连成一片。
　　白江平叹口气，起身走向浴室拿出一张宽大浴巾开始擦头发。
　　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投射在落地窗前。
　　正好映入楼下林钟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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