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有问无答

　　遇见他的那年，我十八岁。
　　他也是。
　　.

　　当我站在那位著名的校长面前，他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我。

　　我曾在许多人的脸上，形形色色各种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一闪而过的、狭窄的笑。我站在商店柜台的这一边，穿着廉价而宽大的统一天蓝色工作服，他们站在明亮橘黄灯光下，提着满满当当的食物与小玩具，背后擦得透亮的橱窗映着他们花花绿绿的衣着。

　　脸盘圆润的小孩抬起头，手中抓着两样昂贵的糖果盒。我曾许多次将它们放置到货架上，从胸口抽出店内永远堵塞的唯一一只水笔，拧开笔盖在手背上划几道出水，而后快速在价格栏上写下一串与我无关的数字。

　　“节日快乐！你知道哪一盒更好吃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吃过。”我冷冷回答，手上清点商品的动作不停。

　　十几岁的我在同龄人中不算高挑，为了做些零工，我会让自己穿得成熟，并板着一张冷酷的脸。镜子里这样的我总会显得年长几分，不引人怀疑。

　　听到我的回答，小孩立即用短粗的手指捂住嘴，兴许是向着大人们学的，然后从嘴里发出高而尖的喊声，像是百货街中央那条道上一刻不停的汽车鸣笛。我曾从早到晚站在中央街道上派发广告，深知孩子的尖叫与车笛有多么类似。这两样事物都知道这世上把人逼疯的最佳手段。

　　“噢！”小汽车叫着。
　　“哦——”小汽车的父母叫着。

　　看吧，我就说，绝对是向着大人们学的。我低头没理会，迅速将环保袋系好，才抬起眼把沉甸甸一袋子提给他们。这一刻，我惊奇地发现这家人竟仍然保持着那副面容，从鸣笛开始就不曾放下，似乎不叫我看见便无法安心，无法愉快地回家度过属于他们一家人的节日。

　　夸张的，震惊的，同情的，居高临下的，狭窄的笑容。

　　“噢，我说，我们或许能做些什么。你说是吗，亲爱的？”
　　“当然！这盒糖果送给你！”

　　他们走了，完成了一次出色的家庭情景剧。父母对自己的教育感到骄傲与满足，孩子为自己即将得到的夸赞与奖励而兴奋。他们从温暖的商店走向漆黑寒冷的夜，登上小汽车，驶向属于他们自己的温暖的家。而我则站在柜台里，低头看着台上所留下的一盒糖果。

　　橙色铁盒外画着大大小小的南瓜骷髅头，它们簇拥起来挂上诡异的黑色笑脸，捧着一篮又一篮满满当当的糖果。这是一件已经付款的商品，经过了机器核实，我不能再将其放回货架上。于是，我把骷髅头盒子放入我的小背包里。

　　那是一件跟了我许多年的黑色帆布包，是小学时有一年校运会的奖品，据说很是昂贵。我想确实很贵，毕竟到现在为止它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没有哪里破损。

　　晚上十一点我关上商店门，回家路上多绕了两条街，蹲在路边一位总睡在长椅上的老人身前，从包里取出这盒糖果，放到他面前。

　　我什么也没说，便走入漆黑的夜，转身向我那并不温暖的出租屋。

　　.

　　从孤儿院搬到出租屋，再从出租屋搬到大学的学生免费宿舍，这就是我对过去十八年的总结。

　　我来到了这所据说是世界顶尖学府的地方，那位总出现在各种前沿刊物上的校长，意味深长地扫视着我，如同扫视着货架上的商品。

　　“可惜了，像你这样的天才如果能被早一点发现……十八岁才来这里，对你的头脑而言未免太过浪费。”他状似是在惋惜，我从他狭窄的笑容中看出许多，没兴趣做出反应。

　　他把我安排进入双人宿舍，我用崭新的钥匙推开光滑的门，便看到一道纯白的背影。白色齐腰的长发，白色的大衣，白色的围巾，白色的短靴。初见时，他给我的印象便是纯白的一切，白得发亮。

　　他似是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看向我，对我露出一份纯白的笑：“你就是尤珈吗？”

　　我后来无数次回想那天时，心底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十八岁才来到这里，实在是太好了。

　　他的名字是希尔诺。他是我未来大学几年的室友，也是我许多夜晚春梦的对象。这没什么不好承认，从见到他的第一晚开始，我便做起了一个又一个失控的梦。

　　过去的十八年里，我拼命地学习所有我能学习的东西，拼命地赚取生存所需的金钱，拼命地向上攀爬。我从未牵过别人的手，也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但那一夜过后的早晨，我呆坐在床头，想着一墙之隔另一房间的人，知道有些事情正发生改变。

　　双子星，他们是这样称呼我们的。

　　第一次得知这个称号时，我暗暗有些开心，因为希尔诺的名字与我绑定在了一起，被全校所有人知道。但我不能将喜悦表现出来，这会吓到我每晚的梦中情人。

　　我在希尔诺面前仍会尽可能板住面孔，不叫我某一刻的失神显露，令他起疑。没有谁会接受自己朝夕相处的室友，是一个每晚惦记自己身体的混蛋，我知道，我很清楚。虽然我常常骂克里斯托弗，可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做对了一件事。他将我和希尔诺安排在了同一间宿舍，感谢难得心善的他。

　　另一方面，保持面容上的冷峻也有别的好处。因为营养缺失，我的身形在同龄人中并不算强壮，哪怕我知道我未来肯定能长得更高，但至少现在这乏味的身躯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我得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哪怕只是气质上成熟也可以，令希尔诺不要总把我当小孩看。

　　不知为何，明明我们同龄，他日常里却喜欢让着我，处处哄我开心。我不希望他将我当孩子看待，更不允许他委屈自己来照顾我。说实话，希尔诺在很多方面其实挺笨的，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社会险恶，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白痴。

　　说什么想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结果差点把他自己的手指烫伤；晚上甚至敢一个人走在外面，如果不是最后向我打电话，差点就被人拉到酒吧里去……顶着那样一张脸，他怎么敢一个人走夜路的！一点防范心理都没有！

　　他像是从哪座城堡里出来的小王子，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敢将心中的亵渎说出口，害怕玷污了我的水中月，我的镜中花。

　　“双子星啊……可尤珈你明明才是真正的天才啊，我不是。他们根本不懂。”

　　笨蛋又开始说着笨蛋一样的话了。我将做好的海鲜拼盘摆到他面前，再将刚榨好的果汁塞到他手中，堵住某颗胡思乱想的脑袋瓜。

　　“那你觉得谁才可以和我做‘双子星’？”我没好气地问。

　　“谁都不可以。尤珈，你是最特别的。”他仰着一张脸，用那种虔诚而专注的目光看着我，嘴里说着令我心跳加速的话。我慌忙低下头，用食物掩盖我眼底的错乱。

　　我以为我能一直忍住，扮演好室友的角色。可这是希尔诺，是一个微笑就能令我失神的希尔诺，是学校里无数荷尔蒙渴望的中心。

　　梅纳德打来电话，语气焦急：“你的希尔诺被人堵在墙角……”

　　我那时候正在外地参加学术研讨会，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参加这该死的没用的研讨会，把无助的希尔诺一个人丢在学校里。我把所有的研究报告都塞到同伴那里，便搭乘上最近的一架飞机赶回去。

　　我冲到校医院，重着眼睛推开门，跑到病床边。四目相对，看到的却是个陌生的家伙。我环顾一圈，这病房里四个床，没一个是那道白色的身影。我有点懵。

　　“尤珈，我在这里……”希尔诺的声音自后方弱弱传出。

　　我立即转身将他拥进怀里，嗅着熟悉的气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噗嗤。梅纳德的憋笑声在门口传出。

　　“尤珈，那个……”
　　“兄弟，你怀里这个才是把别人打进医院的家伙。”

　　我僵硬片刻，从希尔诺肩头将脸抬起，看着梅纳德笑出眼泪的脸，又看着希尔诺心虚垂下的视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希尔诺，原来打架这么强。

　　那之后，我发现了许多曾没有注意的点。比如希尔诺确实不会做正经餐，但很会糊弄些“生命体征维持餐”，快速补充营养所需；比如希尔诺确实不知道走夜路很危险，因为他走夜路时，别人才是危险的那一个。

　　看似软趴趴的希尔诺突然变得高大可靠起来，而我的“高冷”形象则相反就此戳破。希尔诺看到了我哭鼻子的一面，这令我接下来一周都感到不安。我害怕他嫌弃我，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坏事成双，我的同伴在研讨会上占据了我的全部成果，实际上团队中我一个人便出了九成的力。这件事令我感到晦气，但没怎么牵动我的思绪。可希尔诺很在意。

　　我见到了希尔诺并不温柔的一面，他像个喷火的小恐龙，嗷嗷着要找那群小偷算账。我头一次被人所保护着。我看着他气鼓的脸，觉得这真是太可爱了。

　　生起气来的希尔诺仍然如此可爱，如同挥舞爪子的小动物，每一下都像是撒娇的轻蹭——当然，对于别人来说，每一下都是重拳出击。

　　重拳出击下，那群小偷哭泣着向我道歉，寻求我的原谅。我看着他们，面无表情。我知道他们敢做这件事的原因：他们知道我不会追究，只会默默离开这项研究。他们没想到我背后还会有另一人死咬着不放，将他们所做的一切捅到各处。

　　我不再是没人在乎的独自一人，当我受委屈了会有人为我难过，会有人为我奔走讨回公道。这份认知令我长久走神，在我做我们的晚餐时，在我与希尔诺讨论近日的研究时，在我今天忘了说晚安时。

　　“尤珈，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是还在伤心吗？“希尔诺担忧地抓着我的手，一下一下揉捏着。他已认定我是个内心容易受伤的家伙，需要好好安抚。

　　说实话，这种事情才会令我更加伤心。毕竟在我的梦中，我才是上面那一个……我明明已经比希尔诺高出不少了。

　　至少，希尔诺没嫌弃我，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

　　“天呐，你们还没有在一起？！”梅纳德突然有一天问，他嘴巴张得几乎要脱臼。
　　“怎么了么？”我回以冷漠。
　　“没怎么，我怕你忍着忍着，哪天半夜梦游闯到人家卧室里去‘行凶’。”

　　我忍无可忍，抄起桌上一把糖果，便塞进他的嘴里，堵住他没什么好话的嘴。梅纳德和我是在大学社团里遇见的，我们一见如故，感慨上辈子一定是损友。

　　这朋友确实挺损的，损得我连连将酸糖果塞得他嘴都歪了。希尔诺和他的朋友们从洗手间回来，我赶紧坐正，免得破坏我在希尔诺心中的形象。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四个去洗手间都要一起，难不成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该做的事情？一想到和梅纳德手拉手去上厕所，我心底里就一阵恶寒。

　　倒是梅纳德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们四个一眼，临走前悄悄对我说：“劝你想告白的话赶在明晚万圣之前，不然你肯定要后悔的。”

　　“……希尔诺打算明天向其他人告白吗？”

　　梅纳德于是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神情恍惚，嘴里呢喃：“天才谈起恋爱来都是像笨蛋一样的吗……“我听出来他在骂我，于是偷偷将希尔诺桌前的酸糖果全部换到他前边。

　　送走我们两人各自的朋友后，我和希尔诺收拾起残局。为了明天万圣夜的化妆晚会，我们六个人今天约在我们的宿舍中，一起做好了服装和道具。不知为何，希尔诺晚上有些心不在焉，看我时眼神躲闪。

　　难道希尔诺……真的打算在明天和喜欢的人告白？

　　如果这份短暂的美好即将迎来尾声，我情愿这辈子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今晚。我已经无法回到没有希尔诺的日子里去了，如果希尔诺要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坐在我的卧室内，听着希尔诺在浴室里洗澡的声音。我幻想着我冲进去，将他压在墙上，将他压在浴缸里……直到希尔诺洗完澡与我道晚安回房，我仍是没敢行动。

　　我坐在我的卧室内，听着钟表滴答走动的声音。我幻想着我冲到隔壁的卧室内，锁上房间的门，关上窗帘，用领带将希尔诺的双手禁锢在床头……我空想了一夜，仍是没敢行动。

　　我害怕他讨厌我。

　　早晨，我挂着一双黑眼圈，看见希尔诺同样眼下乌青。我们望着彼此，忍不住笑出声。

　　“你昨晚没睡好吗？”希尔诺问。
　　“我……昨天看书看到很久，你呢？”
　　“我也是。”

　　我们在一种无声的默契下用完早餐。我看着希尔诺即将出门的背影，小声叫住他。他竟然听见了，立即回头。
　　“怎么了，尤珈？”
　　“……节日快乐。”
　　“你也是，节日快乐。”他笑着说。

　　白天仍旧在忙碌中度过，我走出实验室时，发觉月亮已升起。如果希尔诺打算在白天告白，那么现在大概已经告白了。这是一句没有任何价值的废话，我的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涌上出来各种废话，仿佛这样子就能挤压掉正常的想法，那些令人伤心的猜测。

　　希尔诺喜欢谁是他的自由。我对自己说。

　　我回到宿舍，发现希尔诺不在，便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屋子里换上吸血鬼的着装，逐一穿戴上面具、披风。我提着一把南瓜提灯，灯外壁夹层里塞了些糖果，走出门。

　　万圣前夜的街道总是十分热闹，一个接着一个的“小鬼”手拉手蹦跳。我递给他们糖果，并将最大最甜的那一颗留下。如果现在再有一个家伙跑到我面前问：你知道哪盒糖果更好吃吗？我想我一定会是这方面的专家，能自信谈个十分钟也没完，从近段时日上新的糖果聊到我拿手的自制甜点。

　　因为我的身边有一个嗜甜的“小朋友”，因为我不再是独自一人。

　　我分完了手中的糖果，逛到中央广场，这里已经布置好节日的装饰，“幽灵”与“鬼怪”来回游荡。亚弥斯的万圣晚会总是十分热闹，吸引许多外人前来这座大学城游玩。我穿行期间，觉得无聊极了。

　　“哎，那是尤珈吗？”
　　“好像是的。”
　　“我的老天，这个时间了，他怎么还在外面乱晃……”

　　我抬头，迎面碰上了希尔诺的朋友们，三个。希尔诺不在其中。我眯起眼睛：“希尔诺在哪里？”
　　“我的建议是，或许你可以回宿舍看看。”有人刻意咳嗽起来。

　　一只彩球突然在我头顶炸裂，飘带与纸片从上至下将我沾满。一群披着幽灵套装的小孩在我身后拍手大笑，又蹦跳着散开。广场上的音乐开得太重，响在耳朵旁将其他声音全数压盖。

　　好一会儿，我才听到有人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想我明白了。”我回过神来摇头，便转身朝来时路跑去。

　　我奔跑在漆黑的夜里，周围是人群的欢笑声，是一张张浓妆重抹的假面。我正朝着温暖的家奔跑，带着满肩头节日的彩带，提着我与希尔诺一起做的南瓜提灯，里面放着我留给他的糖果。那是最大最甜的一颗糖果。

　　我拧开钥匙，大厅漆黑一片，这令我的心稍微沉下去。我焦虑地朝希尔诺的房间看去，房门紧闭，门窗上黑黝黝一片。但是，我房间的门却开着一小个夹角，门缝处溢满着温暖的黄光。我的心又升起了。

　　我轻手轻脚推开门，见到了那道纯白的身影。希尔诺的脖子、发尾、手腕连同脚腕，全部都扎着细细的缎带，他把他包装成一只精致的礼物，送到了我的床上。他睡得正香，也许是等我等了太久。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和几个朋友昨天在秘密商量什么，也明白了希尔诺从洗手间回来后脸上不自然的红晕，以及梅纳德朝我调侃意味的一笑。告白，原来如此。

　　我轻轻爬上床，躺在希尔诺身边，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我就如此静静侧看着他的睡颜，什么也没做。当你拥有了一切时，你会发现很多遐想都不再刺激。

　　他醒了，睁着睡眼惺忪的眼望向我：“尤珈，你终于回来了……”
　　我吻上他的额头，率先说出那句话：“我喜欢你。”

　　希尔诺明显愣住了，似乎是因为我抢了他的台词。他又红着脸，接下来声音低得可怜，我险些没听见。“Treat or ...”

　　“Treat.”我闷闷笑着，亲吻上他的嘴唇，品尝今晚甜蜜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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