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格神明

　　屋外乌云密布，风雨大作，山林间几乎透不进光。只听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这座荒山小庙的内部——
　　有一个人坐在地上，有一个人支着条腿坐在神龛上，还有两个人影歪歪斜斜地站在神龛旁边，仿佛腿脚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
　　“你不想要吗？”坐在神龛上的人黑发黑眸，看上去很年轻，此时露出了一副很惊奇的表情，“可我查了你的族谱，现在还活着的人都达不到你的要求，我就帮你找了死人，还不够吗？”
　　他睡了不知道多少年，刚醒过来就看到这个小孩仰头看着他，他苏醒时龟裂的雕塑给人吓了一跳。为表歉意，他许诺给这个孩子一个愿望，但是他拿出自己的诚意，这个孩子又不乐意了。
　　坐在地上的人抖了一下。他瘦弱的肩膀几乎要被身上这件衣服压垮。
　　“是叫……展概吧，”他手一伸，一本书就掉到他手心，无风自动，把内容给人展示完了，他有些苦恼，“想要爱——那就得从你的亲人、朋友，或者爱人身上索取，但你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你的活着的亲人，现在我帮你找到你外公外婆，已经有爱了吧。”
　　两个人影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跪在了王招面前。
　　“谢、谢谢您。”展概不闪不避，低着头，慢慢地说，“但是外公外婆……他们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又一道惊雷落下，山神庙里再度亮如白昼，跪着的另外两个人的脸上的皮肤都已快完全脱落，身体其他部分更是没有完好的地方，基本是骨头上挂着点腐肉的程度。
　　“死人就不能给你爱了吗？”神龛上的人更疑惑了，“他们死了不代表他们不爱你了啊。”
　　高大一点的骨架浑身噼里啪啦响，给神龛上的人磕了一个头，然后没法起来了。事实上他们两个的身体白骨化已经快要完成，是这个人把他们的骨头强行拼接和安置，让他们拥有了可以行动的躯体。
　　“哦，”神龛上的人说，“你在给你孙子道歉？”
　　“但是我付出了力量的愿望，还是不要随便撤回吧。”他微笑起来。
　　矮一点的骨架把高一点的骨架扶坐起来，默不作声。展概坐在这两副行动的尸体后，也不作声，看上去确实很像一家人。
　　矮一点的骨架下颌骨嘎巴嘎巴地响了一会儿，神龛上的人于是点点头：“那走吧。”
　　他跳下神龛，拉开门，从庙门口走到石子路尽头。两副尸体互相搀扶着，想要把展概扶起来，快要触碰到时又收回手指。
　　“我没事的。外公外婆。”展概仰着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给他上完香，很快就赶上了。”
　　那人在石子路的尽头背着身挥挥手：“不用上香，跟上来吧，没我护着，你要被你外公外婆腐蚀完了。”
　　两副骨架立刻嘎巴嘎巴地挪远了一点。
　　展概慢吞吞地站起来。外面的暴风雨没有停歇，从燃着烛火的山神庙走进雨里，仿佛是走进一个黝黑的洞窟。

　　这座荒山里，有这么一座山神庙。里面供奉的既不是山神，也不是土地神，而是一个酷似磕头的人的石头。
　　这石头也十分奇怪，它不长草，不长苔藓，真就是一块石头。
　　因为这座山神庙，这座山下的这个村落全部实行土葬。至于为什么因为这块供奉的石头实行土葬，也没人说的上来。如果真要追本溯源，大概要到好久好久以前。
　　然后有一天，这块石头裂开了，里面钻出来一个人。
　　但是这个人既不是孙悟空，也不是沙和尚，他绑架似的给展概挖出了他外公外婆的骨头，又堂而皇之地带着他住进了他外公外婆山路旁的小木屋。
　　而这座小木屋死去多年的主人，正忙忙碌碌地收拾小木屋，给这个人腾出了一个睡觉的地方。然后又忙忙碌碌地在屋子后面挖了两人宽一人长的土坑。
　　展概蹲在旁边看他们挖坑，不作声。
　　这人……这神也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看着两具尸体勤勤恳恳地挖坑。
　　“外公外婆为什么要挖坑？”展概问他。
　　“因为不想走的那么快。”他露出一个微笑，“他们彻底腐烂之后，灵魂就要去往生了，在土里埋着，能腐烂得慢一些。”
　　“他们是很爱你。”他下了结论。
　　展概沉默了一下，又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这人一挑眉，“想知道我名字干嘛？我可是神仙。”
　　“那我以后就叫你‘喂’了。”展概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你没有意见吧？”
　　“真是大不敬……”他突然停住了，“……你叫我王招就行。”
　　王招拍拍展概的头：“煮饭去，我饿了。”
　　“没饭吃，”展概回答他，“只有我从山下带上来的东西——外公外婆要吃东西吗？”
　　展概的外公外婆在坑底摇了摇头。
　　展概回屋去了。王招饶有兴趣地蹲下来，和两副骷髅架子讲话：“这么不想走，那我当初叫你们出来的时候，怎么不愿意呢？”
　　高个子的骷髅装听不见，一个劲儿地往下挖。矮个子的骷髅直起身来，替不善言辞的丈夫嘎巴嘎巴解释了一下。
　　王招托着脸笑：“怪我，没和你们说清楚。早说是让你们出来陪孙子，你们肯定就早同意了。”
　　“说起来，世界真的变化很大啊，”王招和骷髅架子闲聊，“我记得我还有意识的时候，这里明明是一片水洼，结果现在竟然成了一座山。”
　　骷髅架子点点头。
　　“很好看吗？”王招摸了摸自己的脸，“谢谢。”
　　他同时还摸到了自己的一头长发，于是顺手给剪了，做了个和展概差不多的发型。
　　展概外婆对他的发型表达了赞赏。
　　“你和我讲讲现在人新兴的东西吧，”王招对这些很感兴趣，“我看到展概穿的那身衣服，就觉得很有意思了。”
　　展概外婆不知道怎么讲这些，聊了一些，又把嘴合上了。好在展概外公已经挖好了土坑，两具尸体一起从土坑里爬出来，示意王招跟上，再摇摇晃晃地走进门。
　　展概烧了水，煮了点泡面，给王招分了一碗，还打了一个蛋。
　　“哦，谢谢，”王招尝了一口，“很好吃。你自己做的吗？”
　　“是方便面。”展概小声回答。
　　王招挑起一边眉毛，把面吃完了。展概很自觉地端走碗去洗，两副骷髅架子也是闲不下来，和王招打报告说要去菜园子看看。
　　“我建议你们穿两身衣服……算了，”王招掐了个诀，两具尸体套上了衣服，从衣服的接口出蔓延出□□，制成两具骷髅架子原本的脸，“这玩意有时限的……记得早点回来。”
　　展概的外公外婆出了门，王招悠哉悠哉地坐回椅子上，从空中掏了本书到手上，开始翻看。
　　展概从王招面前路过，端水进了自己房间。
　　展概拿着空杯子路过王招，将杯子放进厨房。
　　展概从王招面前路过，走回自己房间。
　　展概从自己房间出来，路过王招，从厨房里洗了一根黄瓜，边走边吃，又回了自己房间。
　　如此反复几次，王招不看书了，叫住展概，问他到底有什么事。
　　展概如愿以偿地坐下，与王招面对面谈话：“外公外婆还能留下来多久？”
　　“大概十天。”王招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报了一个相对准确的数字。
　　“……连我暑假都坚持不完吗。”展概低下头，声音低低的。
　　“这已经是最近的亲属啦，展概小朋友，”王招叹了一口气，“你爷爷奶奶死在你出生前，你妈妈死了十二年，他们早就往生去了，我只能叫的出你刚死六年的外公外婆呀？”
　　展概的更低了：“你说得对。”
　　两个人不再交流。
　　展概的外公外婆恰在此时推门进来，两个人还是生长着皮肉的样子，给展概看的眼前一亮又一亮。
　　展概外婆含泪看着他，却不敢靠近他。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王招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氛围，直接开口问，“没找到？”
　　“不是的，是……”展概外婆组织了一下措辞，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发出声音了，“是菜园已经荒废很久了，不过我们毕竟也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哦。”王招点点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状似不经意地点拨他们，“我给你们制造出临时皮囊的时候，是可以和活人接触的。”
　　关上门之前，王招余光瞥见这三个人无声地流着眼泪，抱成了一团。
　　他伸出手指，两根手指上的皮肉呈半透明的状态，像是什么骨架上挂的半拉腐肉。刚刚苏醒，他的力量真的非常弱小。
　　王招一攥拳头，又松开，手指恢复了原样。他满不在乎地调出书本继续看，现在的这个世界，有很多需要他去了解的地方。
　　比起他，他手上的书更像是山神或者土地神，忠诚地记录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翻页之后，上一页的内容也立刻改变，王招把书来回翻了几遍，基本了解了现在的情况。
　　展概进来给他送水果的时候，就看见王招手支着下巴，表情非常复杂地看书，而书上是一片空白。
　　他不敢吱声，把盘子放下就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恰在此时，王招叹息着开口：
　　“我好落后啊。”
　　展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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