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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佳人
九月末的卫国都城金陵,秋意愈浓,太阳有些泛白。
肃亲王府马球会热闹非凡,作为主人的盛栩坐在高台之上却无心观赏赛况,不时望向身侧的通道。
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板上响起,一小厮来报:“禀世子,郡主她们来了。”
盛栩立刻起身,大步迈下楼台去场外迎人。
马车慢慢停在两丈外,他妹妹盛惠先由丫鬟扶着走下马车,朝等候一旁的他微微一笑,便又转向马车,亲自搀着一位纤弱女子下车。
盛栩不是第一个对她动心的皇亲,纵使有前车之鉴,他仍是说服妹妹将她约出来。
秦婉身着霜白广袖衣裙,身段袅娜。当看清她的容色时,盛栩几乎是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她往日的明媚恣意犹在眼前,不过数日未见,竟像变了一个人,似随时会被瑟风折断的萎靡花枝。
此中缘由,他们兄妹二人心知肚明。
秦婉看到他,客气地行礼,“世子。”
秋阳照在她墨发雪肤上,世间一切都好像在慢慢褪色,只有她是醒目的存在。她眼中似乎笼着薄薄的水雾,像是愁绪又像是悲悯。秦婉此时的美,好像不属于这世间任何一种,澄澈到让人不忍触碰。
很难想象他小时候居然还和她打过架。
他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彬彬有礼地请两位女子先行。
场内早已是人满为患,几乎聚集了京中所有皇亲贵胄及世家显宦。秦婉本无心前来,奈何在半月前的秋猎时早已答应盛惠郡主,今日郡主又亲自来相府外接她,实在无法推脱。
盛栩给她们安排的看台自然也是观赏极佳的位置,秦婉落座后,场内不少人便三三两两开始交头接耳。
“那就是相府的秦大小姐吗?果真是风姿动人。”
“光样貌好又怎样,名声差,脾气更差,还是个病秧子。”
秦婉全然没有察觉到旁人对她的议论,只是微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的侍者正往他们面前的桌案上一盘又一盘地摆放各类水果点心,一张桌子摆满了,盛栩还想让人再搬张桌子来。
盛惠暗笑自家哥哥的耿直,对秦婉道:“姐姐你看,我哥上辈子定是饿死鬼投胎,也不知道要摆几大桌才够他吃。”
闻言,秦婉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盛栩,小的时候他就跟个竹竿似得,如今称得上长身玉立,但还是体型偏瘦。盛惠的一句插科打诨,让她清冷的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意。
转眸间,她的余光却瞥见了看台下某处,笑意顿时凝在嘴角,整个人都慢慢僵住。
场边走来一位衣香鬓影的妙龄女子,陪伴在她身侧的是位高大挺拔,姿容俊美的男子,二人笑语闲聊间,便聚集了看台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蔺珩无疑是本朝容貌最出众的探花郎,一双看什么都温柔缱绻的瑞凤眼,让人神魂颠倒绝非夸张之辞,就连盛栩第一眼看到他时都有种难以置信之感。温文尔雅,端方持重,更难得的是还文武双全,若非要挑出一点毛病,便只有出身低微这一项。
而与他定亲的这位魏家四小姐,魏兰玉,出身显贵世家魏国公府,贤良淑德,名声极好。
这两人在一起,如同一幅名为“才子佳人”的画卷。
蔺珩先是小心翼翼地扶未婚妻上马,递给她马球棍,然后才翻身跃上另一匹马的马背。二人对视间,众人都看到了他的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柔情。
突然,魏兰玉的马嘶鸣一声,前腿高高跃起,她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跟着往后仰去,眼见着就要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魏兰玉无半分慌张,身子只是随着马背起伏了几下便稳住了,显然马术极好。她虽笑意不减,蔺珩脸上却已见紧张神色,似乎她的一点轻微异常都让他十分在意,关切至极。
真是情意绵绵的画面。
秦婉和他们距离并不远,所在的位置也足够显著,只要蔺珩微微抬头,便能察觉到秦婉凝视他的目光。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他的目光一直守护着眼前人。
秦婉鼻子酸涩,心脏一抽一抽地痛,呼吸都不敢用力。终是默默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湿润的眼眸。
盛惠看了看秦婉,又看了看就要上场打马球的那对男女,用眼神责问盛栩怎么回事。盛栩明显也是不知情,他明明特意叮嘱了管事不要给魏国公和蔺珩下帖。
可是,肃亲王并不知晓秦婉和蔺珩之间发生过什么,他甚至不知道他儿子盛栩邀请了秦婉这个相府小姐。他与魏国公是故交好友,魏家四小姐又是马球高手,他自然要请魏国公一家前来,得知四小姐即将与蔺珩定亲,他还不忘让人给蔺珩下了贴。
盛栩气得恨不得现在就去找管事算账,他原本是打算让秦婉散散心,早日走出蔺珩给她带来的阴霾,却不曾想让她见到这一幕。也怪他一上午都魂不守舍,竟没有注意到魏国公和蔺珩他们也来了。
盛惠略一思量,温声对秦婉道:“姐姐,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先去休息一下吧?”
秦婉慢慢放下手,只是鼻尖和眼眶稍微有些红,倒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泪流满面。她朝盛惠露出微笑,“刚来,怎么会累。”
说完,侧首又继续看场下已准备就绪的两人,神色柔和。
刚才她也以为自己会哭的,不过可能是前两天把泪都哭尽了,当下倒是哭不出来了。
场上鞍马飞驰,彩球激射,看台上不时爆发出喝彩声。秦婉看着马背上的那对才子佳人你来我往,默契配合,渐渐从心痛到平静,最后只剩麻木。
她终于看清,她以为的温柔和偏爱,不过是他逢场作戏的伎俩。
蔺珩骑射了得,马球似乎逊色了些。魏四姑娘魏兰玉,秦婉当初在雅集上是见过的,不过当时秦婉只注意到她三姐姐文采飞扬,没怎么留意她。今日马球会上倒是让人刮目相看,技艺高超,笑容明媚,像一个小太阳。
秦婉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羡慕之意,她没有这样的好身体,也没有这样被家人宠爱的底气。
一场很快结束,休息间隙,盛栩亲自给她烹了茶摆在她面前。
盛惠看透一切笑而不语,然而在秦婉看来,自从七岁时和盛栩打完架,二人这么多年并未有多少交集。今日得见,全凭上次秋猎上盛惠和自己一见如故。她受盛惠所邀来观看马球会,盛栩对她的照顾不过是看在自己妹妹份儿上。
其次,她也不敢相信盛栩这种盛家皇亲还会对她有什么心意。盛栩的表弟——曾经的康平王世子和她闹得极不愉快,在半月前的秋猎上被她扬鞭抽得皮开肉绽。
一盏茶尚未饮两口,第二场马球赛便开始了。不过,那对才子佳人均未再上场。秦婉目光巡视场下,只见那位魏兰玉小姐正带着丫鬟朝她这个方向走过来。
场边,丫鬟满脸担忧之色跟在魏兰玉身后:“姑娘,咱们还是别去找那位秦小姐了吧。”
魏兰玉略带笑意,语气却不善:“坊间都说她是个红颜祸水,我岂不该去见识见识。”
一到看台,魏兰玉便笑着跟盛家兄妹行礼,“世子哥哥好,郡主妹妹也在。”
盛惠起身微笑回礼,盛栩却只是抬眼问道:“你不去打马球,来这里做什么?”
话里话外都是不喜她的不请自来,魏兰玉却好像听不出似得,笑道:“我们两家素来交好,妹妹自该前来问好。”接着,将视线转移到低首品茶的秦婉身上。
“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是秦婉姐姐,我特意邀她来陪我。”盛惠先一步开口。
秦婉猜到魏玉兰是明知故问,若真不知道自己是谁,随便拉个肃亲王府小厮问一下也能问出来。已知是来者不善,但秦婉还是放下茶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魏兰玉一见秦婉,眼眸凝滞了一瞬,像是在回忆什么,很快,她挑唇笑了一声,“我差点没认出来,那日魏府芹园雅集,伴于蔺大人身侧的‘侍女’原来就是秦姑娘啊。”
当日在雅集上魏兰玉就觉得蔺珩的那个“侍女”生得太过娇美,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不过鉴于侍女身份低微,她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没想到竟是秦婉。
秦婉不欲与她多作解释,也不欲谈及当日之事,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今日秦婉是我的客人,往事无需再提,你问过好可以走了。”盛栩有些不耐烦,直接下逐客令。
魏兰玉对盛栩的话充耳不闻,眼神上下打量打量秦婉,又是一笑:“要不坊间都夸赞秦姑娘呢,秦姑娘生的可真是至妖至媚啊,行事作风也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果真不是我们这些世家的女子比得上的。”
秦婉不解魏兰玉为何对自己如此大恶意,为了蔺珩吗?可魏兰玉和蔺珩谈婚论嫁是九月的事,雅集是早在六月初发生的,况且现在自己与蔺珩早就划清界限,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分明自己才是被伤透了心的那个,反倒还要受这种找上门来的羞辱?
她忍着眼中的泪意,垂目不语,她现在要是和魏兰玉争辩,倒像是她真的对蔺珩放不下了。
盛栩见状,当即唤人,要把魏兰玉撵出去。
肃亲王府与魏国公府往来多年,两家小辈也是自幼熟识,盛栩虽只和魏小公子走得近些,可魏兰玉在他眼里都是极为恭顺乖巧的姿态,没想到今日竟如此嚣张,秦婉是他请来的贵客,魏兰玉岂非是在打他的脸?
面对前来“请”她离去的婢女,魏兰玉依旧对盛栩笑语盈盈:“世子哥哥,你倒不怕自降身份,殊不知那些孤儿贱民,骨子里都是脏的,下流货色生出来的狐媚子……”
“孤儿贱民”说的是秦婉过世的母亲,她母亲原是世宦人家从路旁捡回的一个孤女。魏兰玉当着秦婉的面,不指名道姓地说出这番话,摆明了就是仗着秦婉不敢跟她吵,否则岂不是承认自己母亲就是她口中的下流货色。若秦婉真沉不住气敢跟她吵,更是正中她下怀。
她话没说完,秦婉猛然起身,将手中的茶水泼了过去。
可是那茶水并未泼到魏兰玉脸上,一个敏捷的身影箭步冲上来,将魏兰玉护在怀中。
蔺珩甩了甩衣袖上流下来的碧绿茶汤,微微笑道:“说话就说话,秦小姐何必动手呢?岂不是失了涵养?”
他的未婚妻一而再再而三羞辱自己,他竟还有脸来指责自己没涵养?她紧咬着牙,恨不得把蔺珩撕碎。
而魏兰玉看到本该走了的蔺珩,却是一阵喜悦,立刻乘胜追击,对秦婉扬声道:“早听闻你没教养,众目睽睽之下竟如此行径!”她方才出言羞辱秦婉时声音很小,如今抓到秦婉把柄,恨不得引来马球场所有人的视线。
在大家族里长大,魏兰玉作为受宠的小女儿,最知道如何伪装和示弱,她自小尤爱玩的游戏就是激怒她的姐姐,再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引来长辈看姐姐的失态,屡试不爽。
看着魏兰玉眼中的得意和威势,还有一旁狼狈为奸惺惺作态的蔺珩,秦婉气得面色微红,大吵大闹丢掉名誉又如何,反正她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刚要开口,盛栩却说话了。
“你们俩还在这儿开始一唱一和上了,魏兰玉你倒真是厚颜无耻,撵你多少次了还赖着不走,莫不是还想晚上打上一顿秋风才走?嘴里不干不净的比马桶还脏,这也是你魏家的教养?”
盛栩高声对魏兰玉骂完,又朝蔺珩道:“蔺大人,你爱玩英雄救美这一出,滚回你自己家里玩去,别在我这里寻看客,我看了犯恶心。”
这番话说得着实难听,不带一点弯弯绕绕。秦婉虽觉得解气,却也担心盛栩维护她会影响肃亲王府和魏国公府的关系。
蔺珩脸上未见任何情绪的波澜,欠身行礼道:“叨扰了,在下这就告辞。”说着,又转顾魏兰玉微笑道:“魏小姐也先回去吧,大庭广众闹出些事来,对小姐名誉也有损。”
本以为魏兰玉不会就此作罢,可没想到魏兰玉只是略迟疑了一下,扶了扶鬓角,露出符合世家小姐身份的笑,开口道: “告辞。”说完,便真的跟蔺珩走了。
这场闹剧戛然而止,盛惠拉着秦婉重新坐下,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慰情绪。
“平日倒是会装模作样,今日怎的发疯。”盛栩瞥了一眼魏兰玉离去的方向,若她是男子,他非得好好揍其一顿。
原来当日在芹园雅集,魏兰玉一见蔺珩便心生倾慕,可是她并不怎么会作诗,风头都被她三姐抢去了。今日她本想在马球赛上一展风采,秦婉偏偏又出现在这里,蔺珩打了一场就推说还有事要先回去。
她憋着气想拿出未婚妻的气派压一压那秦婉,没想到这位秦大小姐虽是个病秧子,可远看仙姿佚貌,近看肤如凝脂,连头发丝都是柔顺光泽,当真就是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着实让魏兰玉心内不安。
当认出秦婉就是那日蔺珩的美貌“侍女”后,魏兰玉心头那股无名之火陡升,再也忍不住,当着盛栩兄妹的面对秦婉口出恶言。此招虽会让她在盛家兄妹面前失掉些体面,但她向来会经营名声,懂得拉拢人心,操纵不明内情的乌合之众,事情闹大了,秦婉原本就稀烂的名声只会恶臭。
然而蔺珩的出现却打断了她的计划,虽说他是来帮自己的,可他的到来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约束,为了留存些体面也只得偃旗息鼓。
下午,秦婉由盛家兄妹送回家。可没想到的是,马球会的事又掀起了另一场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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