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客栈

作者:岸屿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Chapter 1


      轰隆隆,变天了。

      柯奕坐在柜台后,皱眉看了眼外面的天,乌云压顶,赶忙起身趁暴雨落下之前,将店外的伞和折叠桌椅收回店内。

      一道闪电霎时间照亮了视野,柯奕坐回柜台内,对着电视机发呆。

      雨天一般都没生意,超市里冷冷清清,不看电视基本上没事可做。

      隔壁自行车店的张家宝来了,端着两盘分量不大的卤菜,卤猪头肉,卤猪舌。

      探着脑袋看了眼电视:“还在看TVB?”他将卤菜放在柜台,找遥控器找不见,有点急,“快快调台,《今日说法》马上开始了,今天的案子特好看。”

      柯奕看了眼卤菜,懒洋洋地:“你自己店里不是有电视吗?怎么天天来我这蹭?”

      张家宝拉了个椅子,隔着柜台坐下:“哎呀雨天也没生意,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

      说着眼珠子到处转,嘻嘻笑着走到卖酒的置物架边,柯奕转头看他,那厮正对着梦之蓝两眼出神,柯奕咳了咳:“就这俩破卤菜,三十都不要,你差不多得了啊,挑瓶红星二锅头,我陪你喝。”

      张家宝讪讪地笑,也不强求,拿了瓶大号的二锅头坐回座位。

      见电视还没调台,有点不爽:“一个《倚天屠龙记》看几十遍了,你还没嫌烦?”

      柯奕低头从柜台后拿了两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张家宝一双,又掰开自己的,漫不经心夹了块猪舌,对着屏幕:“经典永不过时。”

      张家宝探着身子一把抢过遥控器,调了台,《今日说法》刚好开始,标题写着:天才少年的陨落。

      柯奕扫了眼,低声:“悲剧有什么好看的?”

      张家宝往一次性纸杯倒了满满一杯酒,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哎呀你不懂,悲剧才能给人启发。”

      柯奕看了眼外面的雨帘,雨落得像天要塌一样,店里的空气都潮腻腻的,无端让人心烦。

      闷头灌了一杯酒,热辣劲儿让心跳都加快了,视线扫过屏幕,没有想看的意思。

      柯奕起身,从柜台里走出来,张家宝转头看他:“干嘛不看啊?这期真的好看,天才少年,神童,辍学当了抢劫犯呢。”

      “滚你妈。”

      柯奕踢开椅子,径直往外走,张家宝摸摸鼻子,不知道这人又搭坏了哪根筋,不理他,边吃边喝,眼睛牢牢盯着电视。

      柯奕坐在矮圆凳上,托腮看着外面的雨。这雨不眠不休,怕是到晚上也歇不了。

      晚上六点,柯奕吃过泡面,见没人来准备关卷闸门,张家宝又来了:“打麻将去?三缺一。”

      柯奕转头看了眼钟:“行。”

      正往外走,张家宝忽然问:“街头刘寡妇那个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柯奕顿住脚步,忽然间有些愣神:“她儿子都上初中了,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张家宝不能理解,柯奕也快奔三的人了,成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意思,“刘寡妇虽然年纪比你大,但人漂亮,会来事儿。我看你这就缺一老板娘,帮着张罗生意,做饭暖床,不比你现在好?”

      柯奕走出来关店门:“那我要是娶了她,她儿子该管我叫哥,还是叫爸?”

      张家宝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娶她又不是娶她儿子,管他呢?”

      卷闸门关上,刚一转头,就见一道匆忙跑来的人影,大雨天没带伞,衬衣西裤,公文包挡在头顶,有点狼狈。

      对上那张脸,柯奕瞬间僵硬了,脚步生生顿住。

      对面的人也一样,两个人隔着雨帘看着,都说不出话。

      张家宝看看那人,又看柯奕:“认识?”

      柯奕仍没转回目光,就那么恍惚把人看着:“嗯。”

      “那牌还打不?”

      对面的人苍白着脸缓缓往这边走,柯奕回头看了眼卷闸门:“你去吧,我不打了,有点累。”

      张家宝很扫兴,也不好耽误人家熟人叙旧,拍了把柯奕的肩:“那刘寡妇那个事儿,我帮你安排啊,她今天又问我了,说是想请你吃个饭,聊聊天熟悉一下。”

      柯奕望着盛文栩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匆匆“嗯”了声,转身又把卷闸门打开了。

      “好久不见。”

      盛文栩主动打招呼,柯奕尴尬地笑笑:“买东西,还是避雨?”

      盛文栩跟着他走进店里,往四周看了看:“有吃的吗?”

      “关东煮、包子、烤肠、泡面,就这些。”柯奕走到柜台里,“你吃得惯吗?”

      盛文栩这人挑食,自己家里破铜烂铁的,嘴却刁得很,轻易不吃外食。

      盛文栩笑笑,抽纸将公文包上面的水渍擦掉,把包放在柜台上:“关东煮吧。”

      柯奕点头,按他说的几样给盛起来,舀了一勺汤,拆开筷子递给他,盛文栩接过筷子,两人都有些恍惚。

      打破尴尬似的,盛文栩笑:“柯老板服务真周到。”

      说完笑不出来,柯奕也是,坐在椅子上微微愣神。

      柯奕打开电视,照旧是《倚天屠龙记》,刚好放到六大派围攻光明顶。

      盛文栩一边吃一边看,轻声问:“你还喜欢看这个?”

      “嗯。”怕他多想,柯奕补了句,“看店太闲,现在也没啥好剧看。”

      “刑侦类的不看了吗?”

      “不看了。”柯奕垂下眼睛。

      老同学都知道,自从他老子进了监狱,家道中落,昔日吃不得半点苦的柯少爷,现在屁都不是。

      充其量就是个老畜生的儿子,过街老鼠一样。

      什么古惑仔,今日说法,刑侦破案剧,对他来说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两人相对无话,只能默默看电视,伴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脑子里压不住一些回忆的碎片。

      盛文栩吃完了,似乎没打算走,柯奕眼梢看见,也不好催,气氛很尴尬,时钟的秒针一拨拨走着,显得声音尖锐。

      不得不找话题打破僵局,柯奕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出差还是?”

      盛文栩看着他,柯奕的目光始终盯着电视,透过屏幕反光的影子跟盛文栩对视。

      “上个月回来的,打算在这边办个律所,跟两个师兄一起,目前还在筹备中。”

      “创业挺好,比打工强。”柯奕转头看他一眼,又匆忙转回去,“你这性子也不适合给人打工。”

      “为什么?”盛文栩的目光有一些咄咄逼人,像是终于厌倦了这种装模作样的氛围,想把什么话说开。

      柯奕后悔自己话多了,只能装作轻松地找补:“打工容易吃亏,还是自己当老板更自在。”

      盛文栩看着他,手指紧紧捏着纸杯子的边缘,好半天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柯奕被他看得,心跳都乱了几拍。

      这人跟从前很不一样了,大概事业有成,人有了底气,再没有从前青涩柔弱的影子,倒反而强势了许多。

      这么想着,柯奕心底有些发酸,下意识地,眼梢带着红。

      “你这有酒吗?”盛文栩忽然笑笑,目光往卖酒的架子上扫。

      柯奕总算转头看他,不再躲避,盛文栩的样子还是跟从前一样,雪白,五官英挺,一丝不苟,连金丝边的眼镜片上都仿佛没有灰尘。

      就是气质成熟了,沉稳了,让人拿捏不准该怎么跟他交流,变得不自在了。

      柯奕没笑,只是说:“你不是最讨厌喝酒?”

      “人是会变的。”盛文栩望着他,眼神中很有深意,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找不到开闸的口子。

      柯奕艰难地考虑,却忽然想,盛文栩真是避雨偶然经过的吗?

      这城市这么大,上个月才回来,这么快就见面了,还真是过于巧合了。

      他想干什么?总不会是重归于好?

      所以呢,这个酒,到底能不能喝……

      “你要跟刘寡妇结婚?”

      安静的空气里,盛文栩的问题十分突兀,柯奕一下子尴尬得透不过气,好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酒,你确定要喝?”

      这晚的酒还是喝了,梦之蓝。在店里摆了一年,都积灰了,被张家宝觊觎过无数次,却在这样一个下雨的重逢的晚上,被柯奕漫不经心地拿出来,开了瓶。

      这几年看店没少喝酒,柯奕酒量练出来了,再不像从前一喝就发酒疯,夜店充卡,给全场买单,路过的姑娘随便拦一个,叫一声好哥哥就给人转账买包。

      现在,怎么喝,都像白开水,越喝越清醒。

      只是显然,盛文栩还是当年那点量,半口下去,脸颊绯红,眼神都迷离了。

      “行了你别喝了,我都不知道你住哪,等会醉了怎么办?”

      盛文栩一会看他,一会盯着电视,话还是挺少,只是喝酒的架势似乎不打算停下。

      柯奕扛不住了,问:“有啥烦心事?”

      盛文栩没说话,电视上刚好放到周芷若将倚天剑捅进张无忌胸口,两人都顿住了。

      盛文栩忽然笑:“飞升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柯奕:……

      “你醉了。”柯奕望着瓶里还剩一半的酒,不留情面地从盛文栩那头移走,给放在柜台内部的底下。

      又把他杯子里还剩的那一半拿过来,一口闷了。

      喉咙一下子辛辣,连着咳了两声,好一会才恢复平静。

      “我送你回去吧,早点睡。”柯奕起身,心里有点燥,像逃避什么一样,急急往外走。

      破天荒的,盛文栩仍坐着,跟听不见似的,半眯着眼睛看电视。

      柯奕站他身后,一时间拿他没办法。

      长出息了这是,以前让他干嘛就干嘛,跟泥捏的小人儿似的,从来不敢说个“不”字。现在这是闹哪样,想赖在他这儿撒酒疯?

      “你店里不是有张小床吗?”盛文栩眯着眼打了个酒嗝,“我就搁那凑合一晚。”

      说完,生怕被拒绝似的,往前一趴就睡了。

      柯奕怔愣好半天,服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伺候到里间床上躺着睡下,柯奕猛地回神:“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店里头有张小床?”

      没人应他,盛文栩真睡了,睡得很熟,呼吸轻轻的,脸颊泛红,睫毛上下颤着,跟当年一模一样。

      柯奕一下子心软了,给他脱了鞋,盖上毯子,又调好空调的温度。

      末了,洗了把热毛巾,一下一下给他擦脸。盛文栩是个臭讲究,当年内衣都补丁了,鞋却永远刷得干干净净。

      家徒四壁,一间破屋子,窗户却始终一尘不染。

      “你就是个祖宗。”

      柯奕将毛巾丢回脸盆,哼着小曲去浴室冲澡。

      后半夜雨停了,柯奕的腿猛地从椅子上滑下,人也惊醒了。

      盛文栩还在睡,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防备,柯奕却是再睡不着了。

      这床太小,他不想乘人之危,就让盛文栩一个人睡着,自己和衣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凑合,迷迷糊糊竟也睡了。

      墙头的小窗户透出一点光,照在盛文栩熟悉的轮廓上,思绪便也跟着飘忽,飘到了很久远的从前。

      第一次见盛文栩,是高一新生的入学仪式。那天天很热,柯奕跟几个兄弟在球场打了一下午球,傍晚吃过饭,几个人懒懒散散往学校大礼堂走,澡都没冲,一身臭汗。

      一路上,见到个漂亮姑娘就吹口哨,在姑娘一句“臭流氓”的回骂中哈哈大笑,那时的柯奕玩世不恭,仗着家世好,在学校嚣张至极,连校领导也不敢跟他说重话。

      盛文栩是中考全市第一,以最高分考入三中这个贵族寄宿式学校,三年全免学杂费。

      虽然是一项殊荣,但从后面的人生轨迹来说,贸然跨越阶层,也往往容易带来灾难。

      新生代表在台上发言,全场学生目不转睛地看。

      宋颜在柯奕耳边吹口哨:“这小白脸成绩顶好,中考全科满分知道不?”

      “有屁用?”柯奕笑,随随看了眼台上,“要是个妹子倒是不错,可惜是个男的,老子没兴趣。”

      “就是,家穷得叮当响。”篮球队一哥们儿不屑地附和,“他爹是个瘫子,高位截瘫常年躺着。娘在家门口摆摊,你知道干什么的?”

      柯奕没搭话,宋颜笑:“你把人家老底查出来了,想干嘛?泡他?”

      “切!”那哥们儿掏了掏耳朵,往外一吹,边上俩女生瞬间坐得离他远了点,听八卦的心思都没了,“给人钉鞋掌的!”

      “哈哈哈……”宋颜跟他一块大笑,柯奕嫌吵,“行了你俩,口水都喷老子脸上了,快闭嘴吧。”

      那之后因为不同班,除了早操时间偶尔擦肩而过,高一整年柯奕跟盛文栩毫无交集。

      高二分文理科,家里让柯奕选理科,以后学经管,到家里公司做事。

      柯奕烦得不行,一意孤行报了文科。

      宋颜问:“看不出来你有啥文学细胞啊?干嘛选文科?”

      柯奕笑,笑得极欠:“妹子多,这理由行不?”

      “真有你的,臭不要脸。”宋颜捶他一拳,也跟着报了文科。

      重新分班后,两个混不吝臭味相投,还在一个班,唯一的变故就是,这个班里有盛文栩,语文课代表。

      书搬进新教室,宋颜环顾一圈,吹了个口哨,凑近柯奕笑:“还真是妹子多,有你看上的不?”

      柯奕翻出一包牛肉干,懒洋洋靠着后墙,“老子眼光高得很,慢慢来。”

      柯奕和宋颜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桌上把教材全堆着,趴下来就能躲开老师的注意。

      睡觉,看黄.色漫画,戴耳机听歌,吃东西,讲小话都没人管,日子很是自在。

      这天语文课,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让周五早上前交到课代表盛文栩那里,作文题目叫《我的父亲》。

      周四晚自习,全班作文都交了,只差柯奕一个。盛文栩作为课代表坐在讲台上维持纪律,数了数作文本,一一核对之后,有些紧张地向柯奕看过来。

      柯大少爷狼藉的名声全校无人不知,一般人轻易不敢招惹,虽然这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人和人还是分三六九等。

      越是这种家庭的孩子,越是明白这个道理。

      柯奕面不改色跟他对视,盛文栩穿着短袖的校服轻轻走过来,隔了点距离,小声说话:“你的作文,什么时候能交?”

      宋颜挤眉弄眼,吹着下流的口哨,吸引了一大片人往这边看,盛文栩站得很僵,漆黑的眼睛有丝急切看着柯奕,带了点求助的意味。

      柯奕没想为难他,单纯是讨厌这个作文题目,冲宋颜使了个眼色:“滚远点儿,我这有事。”

      宋颜以为柯奕要收拾盛文栩,无比配合地找了个空座,喜闻乐见的样子。

      全班都往这边看,柯奕一边从课桌里翻东西一边眼也没抬:“坐。”

      盛文栩仍站着,身子像在微微发抖:“你要是写好了,交给我就行,谢谢。”

      “写是写了。”柯奕翻出脏兮兮揉皱了的作文本,使坏地笑,“劳烦课代表坐下,给我把把关。”

      盛文栩沉默了几秒,轻轻坐在宋颜的座位上,头低着,只敢看作文本。

      手指微颤翻开本子,就见第一页奇丑无比的大字,跟毛毛虫一样爬出来一篇作文,下意识地,他轻声念起来,靠近柯奕的那侧脸庞被对方毫不遮掩的视线给熏得发红。

      念了一句,就没再发出声音,整个人显得如坐针毡,汗从鼻尖一点点沁出来。

      “我的父亲,是一个老畜生。

      据我爷爷说,他出生时奶奶因为难产去世了,找了个奶娘,也莫名其妙被他克死了。这个人不详,十分不详。

      后来算命,遇到一个命硬不怕克的姑娘,这才娶上了媳妇,没错,就是我娘。

      我娘告诉我,我爹是个色鬼,一个臭流氓。在我一岁的时候,爹娘要忙生意没法照顾我,就请了个保姆。

      没记错的话,这个保姆叫小郦,时年十六岁,注意,是未成年。

      后来据我娘说,我爹声称小郦勾引他,而他坐怀不乱。我娘对此嗤之以鼻,实际的情况是,我爹盯上了小郦,欲借酒装疯,行不轨之事,被突然回家的我娘当场逮住,从而截断了一桩惨案。

      ……”

      盛文栩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硬着头皮往下看。

      作文刚好卡在800字,不多不少。

      最后一句是:

      “日常一问,柯大海这个老毕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

      盛文栩深吸一口气,烫手一样合上本子,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垂着脑袋说:“这个作文题,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是要求歌颂自己的父亲,你……这样写就偏题了,老师会找你麻烦的。”

      “老师不敢。”柯奕跷着二郎腿,吊儿郎当仰头往嘴里扔花生米,“我是让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或者什么语法错误。”

      盛文栩揪着衣服:“我还是建议你改一下。”

      “怎么改?”柯奕来了兴趣,凑近了看他,盛文栩往外面躲了躲,“如果你实在想不到可以歌颂的地方,你也可以重点描写父母工作很忙,一个人的童年有多孤单,然后最后表示理解父母,这样处理也可以的。”

      柯奕哈哈大笑:“你是学习学傻了吧?谁跟你说老子一个人会孤单?老子快活得很。”

      柯奕坐回去,懒得再理他。

      盛文栩鼓起勇气看他一眼:“如果你不想再写,我可以帮你写,然后你抄一遍可以吗?就今晚,我保证你能顺利完成这个作业。”

      柯奕嚼着花生米看这人的脸,白净斯文,对着作文时那种认真的神态还挺招人,就是举手投足有股说不上来的扭捏,比女生还像女生。

      一时之间,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行吧,那你写写看,我倒要看看你能把老子的人生写出什么花来。”

      盛文栩松了一口气,小心地从本子最后一页撕下来一张纸,这样一来,第一页那张鬼斧神工的作文纸也跟着掉了下来。这样子不重写都不行了。

      柯奕歪靠在墙上看他动作,心想:小东西还挺有心机的,瞧着老实,心眼不少。

      盛文栩坐得板正,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像从字帖里临摹下来的字,跟印刷体一样工整。柯奕笑,字如其人,还真不是盖的。下一秒反应过来,忙斥道:什么狗屁,呸!

      “那时我还小,不懂得什么是孤单,印象中只有父亲早出晚归的身影,日渐疲惫的神情。

      长大后我才懂得,家里的公司效益很好,养活了上百号人。父亲告诉我,经营一个企业,需要承担社会责任。他把时间和爱给了员工,把独立和成长交给了我自己。他只想用言传身教——”

      柯奕敲桌子:“这段给我删了,狗屁的社会责任,他就是个社会渣滓,金融圈的毒瘤。他教会我的只有两件事,谎话连篇,寻花问柳。”

      “不懂就不要瞎几把写!”

      盛文栩笔尖发颤,好半天没动静,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又撕下一张纸重写。

      反反复复,整个晚上,教室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宋颜临走前看傻了眼,还特么真是在研究作文,宋颜的眼神在盛文栩和柯奕身上来回转悠,思考着一万零一种可能性,最后浪荡地眨了眨眼:“兄弟祝你成功。”

      “滚。”柯奕瞪他一眼,恨不得把他原地传送到外太空。

      改了无数遍,盛文栩再单纯也懂了,一句夸奖都不能有,不然就只能重写。

      最后,他用700字描写童年的寂寞,家乡的月光,保姆做的美食,动画片和模型,超级英雄,少年的梦想与热血。

      然后末尾点题:“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温暖的父母,假如没遇到,也不应该放弃自己。

      我一个人,也能将人生路走得很好。”

      这回柯奕总算爽了,热情地鼓掌,并爽快地将作文抄了一遍。

      天已经很晚了,学校就快锁大门,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拉了一丝朦胧的光线在盛文栩脸上。

      柯奕交过作文本,趁盛文栩低头整理的工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盛文栩吓得叫了出声,柯奕冲他大笑,一种很痞的笑:“谢了,课代表大人。你最后这篇作文,我能记一辈子。”

      那之后的时光像流水一样,快乐得叮咚响,除了盛文栩每次见到柯奕,跟耗子见到猫一样,往死里躲,其他都很和谐。

      柯奕有时兴起会逗逗他,比如当众往他课桌上抛小零食,风流地冲他喊:“小栩接着,哥哥奖你的。”

      在全班的哄笑声中,盛文栩每每垂着头,烧得满脸通红,却也没脾气,只默默将零食小心翼翼收进书包,也不知最后吃了没有。

      柯奕乐此不疲,盛文栩也没有公然表示过反对,就是一如既往躲着他,比小姑娘还要害臊,看得人心里痒痒的,像有羽毛在挠。

      宋颜问:“你最近咋不冲妹子们吹口哨了?转了性了?”

      柯奕白他:“成天被人叫臭流氓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显得哥们风流倜傥。”

      “那你继续吹呗。”

      柯奕挥挥手,追着盛文栩走了,宋颜站原地看傻了。

      柯奕也不上前打招呼,就隔着两三个人的样子,跟着他往前走,对着人家背影不知道在想啥。

      “兄弟,你栽了。”

      宋颜看出什么苗头,但不打算揭穿。

      高二下学期,一天比一天热,柯奕每天打球,晒黑了点,高大的身影走在校园,英俊挺拔,回头率很高。

      妹子们虽然喜欢喊他臭流氓,却没有人真的讨厌他。

      每回私下聚会,柯奕都很大方,只要来参加的同学,都会送礼物,微信也能加,消息也会回,虽然性格混不吝,但人不坏。

      这是女生们私下对他的评价。

      无论组织多少次聚会,盛文栩永远推说没时间,柯奕没为难他,只是偶尔觉得,闹哄哄的聚会也没什么意思。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负责买单,然后一个人坐在角落,翻看手机上盛文栩的微信头像,万年不变的头像,却每每还要看一遍。

      看完头像,就是照旧的重温作文的时间。

      那一次替写作文,竟然仅此一次。之后无论柯奕写出多么人神共愤的东西,盛文栩再没有来找过他。

      为此,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甚至买了不少文学类书籍,散文集,悉心研究作文,写得一次比一次认真,仿佛想要盛文栩高看他一眼,然后来找他说点什么。

      可惜,一次都没有。

      他们就像短暂相交的两条线,一触过后,渐行渐远。远到柯奕后来连当众逗逗盛文栩,都会显得突兀,他也就收敛了。

      柯奕18岁生日这天,是一个临近下学期期末考的日子。

      他们这边学生都住校,柯奕懒得住校,在学校边租了个房子,没课没自习就窝在房子里,偶尔出去跟宋颜他们瞎混,反正就是不着家。

      下午刚放学,手机响了,他妈问他生日怎么不回来,柯奕边往出租房走边不耐烦地说:“又不是小孩子,过什么生日,挂了啊。”

      “回来一趟,有事找你。”他妈难得这么凝重,柯奕猜想不是小事,于是转身打了辆车,匆忙往家赶。

      -

      柯奕气势汹汹来到夜总会门口,心里却乱极了。

      是悄无声息跟着,查清楚那女人的底细,汇报给他妈处理,还是直接上去跟柯大海打一架,闹得鱼死网破,他一时没了主意。

      这些年他们父子相看两厌,但从没有打过架,闹到撕破脸的程度。

      脑子里闹哄哄响着他妈歇斯底里的话:“别的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他给那狐狸精买了套海景别墅,市值一小亿。”

      “公司这两年效益不好,资金链吃紧,他不跟我商量,还全方位架空我,要不是财务部安插了我的人,这个事我都不会知道。”

      “他为什么急吼吼想送你出国?绝对是计划着把你支走,直接跟我清算,打着让我净身出户的主意,还不想撕破你俩的父子感情。”

      “凭什么?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还一穷二白,是我陪他一起把公司做大,现在想把我赶走,没那么容易。妈妈这些年都是为了你,一忍再忍,你不能背叛我,明白吗?”

      柯奕心烦意乱,周身煞气地往夜总会里头走。

      为了出国的事,他已经跟他爸吵了好几次,他一个连英语基本对话都不会的人,出国能干什么?有意义吗?

      他对那什么金融和企业,半点兴趣都没有。

      走廊上,擦肩而过的不是衣着暴露的从业者,就是肚大肠肥的油腻男。

      柯奕径直走到他爸常去的包间,站在门外正踌躇,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了。

      柯奕视线扫过他爸,猛一下怔在他怀里搂着的人脸上——竟然是盛文栩。

      柯奕呆住了,他没见过这副打扮的盛文栩,跟夜总会其他的男公.关没有任何不同,除了脸庞稚嫩,表情不屈一些,俨然就是个出来卖的。

      柯奕一下子血涌上脑门:“柯大海,你混蛋,无耻!”

      说着就要抡拳头,柯大海冲身后两保镖使了个眼色,放开盛文栩,两保镖就上前将人制住,不让他逃跑。

      柯奕冷眼看着,这个在他眼里出淤泥而不染、仙鹤一般的人儿,此刻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

      柯奕还没弄明白,柯大海一把拉着他往边上走,嘴里小声威胁:“我劝你就当没看见,如果你不想出国,也不是不可以。”

      柯奕捏紧拳头,在狠揍这人和冷静处理之间游移不定,脑子里,他妈歇斯底里吼出的话像一道道轰鸣,绕着耳膜余音不绝。

      柯大海还在说,似乎是在谈条件,见他无动于衷,筹码一直在增加。

      似乎提到了房子,过户,公司股权。

      柯奕一颗心像堵在嗓子眼,那么想吐。

      最后,他不带情绪,尽可能冷静地说:“那是我同学,你要寻欢作乐我不管,但我同学还没有成年,你必须放过他,否则我报警。”

      柯大海忽然笑了,像笑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那样,带着股不屑:“这里是夜店,他是这里的男公关,我花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本人都没意见,要你充什么英雄?”

      “你去报警啊,警察来了也不过是卖.淫嫖.娼,两个一起抓,我有钱保释他有吗?我有律师团队和公关部门,他有吗?”

      “到时候闹大了,你同学没捞到钱,名声还臭了,学校说不定会开除他,你猜他会不会感谢你?”

      “就这样,你可以滚了。出国的事取消,我承诺你的其他条件也都有效,即刻生效。”

      柯大海居高临下睨他一眼,转身走了。

      柯奕阴着脸跟上去,拳头捏得死紧,生平头一次,他想杀了这个畜生。

      走廊上,保镖推搡一把,盛文栩再次被柯大海搂住肩,一个趔趄,柯奕看到了。

      两人往走廊尽头的客房走,柯奕心空了,手抖个不停,追上去两步,又生生停住,像背弃一个信仰,像没有筹码而被迫打了一场败仗。

      忽然,他看到盛文栩扭过脖子望着他,柯奕再度追上前一步,狠狠将那双眼睛看着,他第一次看到盛文栩红着眼睛,像哭泣一样向他求救。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轰的一声,客房的门关了,两个保镖站在门口,柯奕一下子站不住,心跳得像要脱离胸腔。

      不,不要!

      他在心里喊着,再一次往前冲,一个保镖急赶几步上前拦他:“柯少爷,回去吧,别让我们难做。”

      柯奕红着眼睛,兜里的手机却响个不停,柯奕狠狠掏出手机,想向任何一个人发泄,想发疯,手机屏幕上却写着:妈妈……

      -

      夜总会门口,坐在台阶上也能听见里面的莺声燕语,一个糟粕的地方,遍地都是蛇虫鼠蚁,人间的垃圾。

      柯奕抖着手,坐在正门的台阶上,摸出刚买的烟,伴着时间分秒流逝,整颗心像被凌迟一样。

      最后,他将烟点燃。

      第一口烟雾刺痛了眼睛,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

      从前看古惑仔系列电影,浑身是止不住的热血情怀,总以为自己也像道上的大哥,可以只手遮天,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以活得像个有血性的男人,纯爷们儿,一个英雄。

      到如今才明白,自己只是个懦夫。连不管不顾冲进那扇门的勇气都没有。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他无比憎恨自己,唾弃自己,恨不得下一刻能冲过来一辆大货车,将他碾成零碎的血肉和泥土。

      要怎么才能遗忘此时此刻的恨呢?

      -

      周一回学校,柯奕告诉自己不许再关注盛文栩。

      可早读开始,无论怎么压抑,视线总忍不住飘到那个白衣挺拔的背影上。

      柯奕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盛文栩会不会因为受到刺激而请假一段时间,甚至错过期末考。

      会不会即便来上课,也是受到伤害而精神不振的样子。

      每想一下,心都会痛一次。

      唯独没想过,在经历那么大的事以后,盛文栩会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旧来教室,照旧听课做笔记极其认真,仿佛那件事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灾难。

      柯奕恨自己,也恨这样的盛文栩。

      整节早读课,他脸色阴沉,宋颜好几次找他说话,他都没心思搭理。

      下午放学后,篮球队的人喊他俩去打球,柯奕说上个厕所先,宋颜跟他一块去了。

      走廊尽头的男厕所里,篮球队那个特八卦的哥们儿也在,一边洗手一边挤眉弄眼对他俩说:“那个小白脸下海了你们知道吗?现在在夜总会明码标价——”

      他话没说完,柯奕狠狠剜了他一眼,那人一怵,关了龙头没再说话,倒是宋颜兴趣被吊起来:“哪家夜总会?”他兴奋地拍了把柯奕的肩,“恭喜你了兄弟,以后再不用日思夜想,今晚咱就去办了他……”

      猝不及防地,柯奕狠狠一拳揍到宋颜脸上,一下子把宋颜打了个趔趄,在场两人都呆住了,柯奕压制在骨子里的戾气憋了两天三夜,这会一经释放根本停不下来。

      宋颜反应过来,也火了,他也是被从小宠到大的少爷,他亲爹都舍不得打他,这还是人生头一次挨打。

      宋颜冲上前跟柯奕打成一团,两人都发了狠,恨不得将对方往死里打,篮球队的哥们儿蒙了半天,最后上来拉架,嘴里喊着:“哎呀你俩至于吗?就为个兔儿爷,咋还打上了?”

      柯奕一听这话,登时跟发了疯似的,两个人一起打。

      厕所里传来拳头和踢踹的声音,人倒地的声音,硬物砸脑袋的声音,最终两个人敌不过一个红了眼睛的疯子而被揍得嚎叫的声音。

      惨烈至极。

      最里面的隔间里,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始终不敢出来,心惊肉跳又敛住呼吸,贴着门板止不住发抖。
    插入书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437754/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