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竟是我自己

　　庆元二年初。

　　春寒料峭，来往行人行色匆匆，皆是裹紧衣衫，缩着脖子，在小刀刮脸般的春风中埋头前行，不肯多看旁边一眼。

　　路边茶棚小二哆嗦着肩膀给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斟茶，不甚清亮的茶汤满满落到碗中，几滴溅到桌面上霎时间蒸发在春日的清晨里。

　　小二止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这桌上独行的客人，头戴帷帽，一身轻便整洁的粗布衣裳，显然要赶路。

　　客人伸出双掌贴在茶碗上，来回搓动汲取暖意，又大剌剌地掀开帷帽，狠狠喝一大口，茶汤入胃，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小二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个姑娘，‘咦’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现在早已不是大陈初定之时，乱世已过，现下四海升平，风调雨顺，女儿家独身行走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少女并不因他的反应恼怒，眯眼一笑，露出洁白亲切的牙齿，捧着茶碗道：“小二兄，再给我来点。”

　　小二忙不迭满上，当下没反应过来，扭头去其他桌时才歪着头在心中嘀咕，’小二兄‘，这是什么时兴的叫法？

　　他走到斜前方桌前，两个对坐的中年男人正侃侃而谈，看样子应当是去县里做生意的货商。

　　“皇后太后相继离世，公主殿下的处境恐怕艰难了。”背对女子的男人啧啧感叹，举起茶碗抿了一口。

　　对面的男人不以为然：“太后皇后虽然离世，崔氏和曹家也不是吃干饭的。”

　　先头说话的男人还想反驳，正要摇头开口，对面的男人眼前一亮，探头向着后面的姑娘打招呼：“翁娘子这是要出远门？”

　　背对女子的男人也转过头来，对着女子点头示意：“翁娘子是去做什么？”

　　被称为‘翁娘子’的年轻姑娘咧嘴一笑：“正是去投奔远亲。”

　　两个中年男人并未表露惊讶，寒暄几句后留下几枚铜钱便起身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寒雾里。

　　小二上前收拾桌子，和旁边的‘翁娘子’搭话：“娘子也是清河镇人士？”

　　“我一年前来投奔姑姑姑父，谁成想姑姑早年间就去世，姑父在我来到不久后也撒手人寰。我在清河镇勉强糊口而已。”她叹气摇头，“此次正是要去投奔亲戚，但愿他们还好。”

　　身世听起来极为可怜，小二不成想戳了别人的痛处，赶忙打个哈哈想糊弄过去。可翁娘子犹自在述说身世。

　　“说起来你没准也知道我姑父，他年轻时是名游医，后来才安定在清河镇，我也是几番转折才寻到这里，没曾想……”她强作精神，对未卜之路充满担忧，只能在此处缅怀过去以冲淡心中种种忧虑，“我姑父正是席大夫。”

　　说到这个人小二恍然大悟，总算找到接话的话头：“原来是席大夫，我祖母生病还请他诊治过，席大夫英年早逝，也未留下一子半女…”

　　“谁说不是。”翁娘子起身拎起旁边的包袱，兀自絮叨，“此行路途遥远，就靠着学习姑父留下来的医术勉强过活。他走的太早，没来得及传授我多少医术，不能悬壶济世，而是靠这点微末手段果腹，实在是对不起姑父…”

　　说着自己走远了。

　　小二站在原地挠头半晌，直到后面烧水的老板绕出来喝一声才回神，他讪讪辩解道：“刚才有个翁娘子喝茶，看着怪怪的…”

　　老板听后不以为意：“翁娘子？那个治病的翁娘子？她呀，人神神叨叨的，成天自言自语，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听，但凡是去看病的，都得听上一个时辰。不找个死理由，是没法子逃开的。”

　　小二这才知道并不是自己奇怪，而是翁娘子奇怪。

　　翁有清挎着小包袱，一路轻松地哼着小曲前行，脑海中滚动背诵着诗赋文章的同时竖着耳朵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倏地，她脚步一顿，扭头向西方看去——

　　安静的树林里，清晨凝结的露珠从叶子上滚落而下，‘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哎呀，”翁有清颇为遗憾，将包袱往肩上甩了甩，轻快迈步过去，稳稳扎了个马步蹲在将有露珠滴落的叶子下方，张大嘴等着接。

　　“唔——”虚弱的、将死的、难受的声音传来。‘啪嗒’，又一滴露水滴在地上，几乎掩盖这求生的呢喃。

　　这声音极小，不近，翁有清喝了那口露水，神清气爽地站起来，鞋底踏在厚厚的落叶上荡出轻微的声响，她左右看了几眼，发现大清早在这小路上确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特意抄了近路，这里枝叶横行，道路崎岖。

　　是不小心受伤的猎人？还是采药的大夫？

　　向前走了几步，这里有一处长长的斜坡，人声的确不近，他在斜坡尽头蜷缩着身子，浑身覆盖泥土枯叶，几乎被遮天蔽日的丛林藏了起来。

　　翁有清借着横伸出来的枝干几下跃了下去，摸到神智不清的人的脉搏，确认他现下尚无生命危险，——不过再呆下去就说不定了。而且这人既不是受伤的猎户，也不是采药的大夫，他手上有修习君子六艺形成的薄茧，握笔处略厚。

　　翁有清在他手上摩挲几下，将手抽出来在昏厥的人衣服上挑了个不那么脏的地方抹干净。

　　她仰头看斜坡，自己上去非常轻松，带个人上去嘛——对别人来说或许很难，但对她来说，小事一桩。

　　将人往肩头一扛，翁有清提气用力，几番腾挪，落在方才的小路上，她轻喘一口气，卸力扔了下去。

　　男子闷哼一声，仍旧没有醒来。

　　翁有清左右环顾，将目光锁定在蕴着露珠欲掉未掉的大叶子上。她扯下几片囫囵盖在年轻男子脸上，左右涂抹干净，好歹看清了样貌。

　　嚯！竟是个美男子。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姿容俊秀，皮肤光洁白皙，在晨曦中散发着幽幽光泽。只不过眼下唇色苍白，略显憔悴。

　　翁有清只是略微走神，片刻后就将手伸向男子的腰间来回摸索，一无所获后毫无心理负担地摸进衣襟。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双眼亮亮地举着摸出的腰牌到眼前，上书此人的身份——

　　大理司直言拙，唔，原来是个名人。

　　翁有清拂开言拙额前碎发，真情实意轻拍他脸颊，感叹道：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去周围梭巡一圈，揪了几根草药嚼吧嚼吧敷到言拙后脑重磕的伤处，又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洒在他身上外伤上。

　　将自己的帷帽盖在言拙脸上，接着站起身在两手掌唾了两口，憋住一口气提起他一把扛在肩上。

　　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不时响起少女因用力发出的喘气声。虽然身体劳累，但翁有清浑身是劲，充满节奏地扛着人向前跑。心中不间断哼着曲调——

　　‘嘿咻嘿咻，朝堂红人言七郎！嘿咻嘿咻，尚书之子言七郎！嘿咻嘿咻，青年才俊言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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