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昼回

　　是夜，方谷再次从梦中惊醒。
　　“你错了！……此事将因你……陷天下人于不义！”
　　言辞断断续续，声音嘶哑，画面像古早黑白电视，时不时卡顿，完了又是另一些画面。
　　梦中一个白发老人蜷缩在地，狰狞的面容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自方谷成年起，已经四年了，四年中的每月十五，这个梦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将方谷魇在一片黑暗的虚无中。
　　相同的场景一遍遍地再现，相同的老者，以及视线一转，在黑暗的余光下，同一个穿着宽袍的背影。
　　背影的一半已经被黑暗掩埋，让人难以探寻。
　　起初一两次，方谷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来了新学校新地方水土不服，潜意识作祟下产生的什么暗示性的梦罢了。但在梦境的不断纠缠下，这个说法显然已经再难以令人有所信服了。
　　方谷的身体也在年月中日渐虚弱，前两年才有所好转。
　　方谷也曾去过不少道观寺庙看事，知名的，不知名的，希望能够勘破一二。
　　可惜，除了一些意义不明的——“前世的孽，今生的劫”之外，一无所获，毫无应对之法。
　　倒是在机缘巧合之中结识了些朋友，缓解些许。

　　“赵钱孙李，速速早起…”
　　随着一阵铃声响起，方谷才从梦境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铃声是一种以铜钱在瓮中摇晃为背景，声音听不出男女，只是怪腔怪调地拖着长音唱诉。

　　“不是，方谷，你这个闹铃真的很像叫魂啊。不过今天也是最后一次听了，听了两年，魂都快听没了。”
　　室友的哀怨逐渐变为一种怅惘，今天她们交完所有在校材料后，就彻底不用再回校了。
　　一做鸟群四散，天涯海角，往后算是再难相见。

　　“方谷你怎么办啊，我们几个倒是都有着落了，就你一点消息没有，你也不着点急。”
　　散伙的饭桌上，几年下来的室友关系也还不错，就眼下的情况，她们难免会为方谷有些担忧。
　　一个寝室四年，方谷的性子活泼，人又生的白净，能说能笑，笑起来像只小仓鼠。
　　在曾经方谷因为感觉自己的脸是不是因为睡眠问题变大的时候，室友总是会佯装嫉妒地说她巴掌脸，下颌线也很清晰，如果再听到她自嘲自己脸变大了的话可就要动手拉黑她了。
　　她常年将头发盘起来成俩丸子，看上去更加没心没肺了，完全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虽然有的时候她也会像老妈妈一样，对室友很照顾。
　　她可以记住身边的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不时地在很平常的时候给人送上一份喜欢的东西，帮了大家许多忙，类似的事给身边的朋友增加了不少惊喜和安慰。

　　大四的时候，考研的找工作的都已经着手在安排了，方谷也是一样整日不见踪影。
　　大伙各忙各的，前脚不着后地，默认了彼此为何忙碌。
　　结果临到学校最后统计数据，几个室友才知道方谷并没有实习和正式工作，更没有其他发展方向。

　　“放心，姐另有出路。”
　　正当几人放下心打算再做询问的时候，方谷笑盈盈地结束了自己的大喘气，一副无奈的样子。
　　“只不过这个路现在在哪还不知道。”
　　……
　　几句玩笑话带过了哀愁的情绪，几人继续嬉笑怒骂，回忆过往的四年，最后热气散尽，也就要说最后的再见了。
　　“那你毕业之后干嘛？真就回家躺尸吗？”
　　据方谷所说，她家就是在徽州之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上面几代务农，她名字中的“谷”也是爷爷特意起的。到了她父母这代才勉强在城里买了房子安家，真要啃老也是没得啃。
　　轻拍室友的肩膀，方谷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好啦好啦，我也有在看，已经打算去北方在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了。到时候再给你们发消息报平安成吧！”
　　语气轻快，室友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最后一场散伙饭，还信誓旦旦自己会找工作的方谷，转头就拉着行李箱，上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山……
　　柘皋山，千山观。

　　柘皋山不高，风景没有什么独特和壮阔，并不算是什么名山，甚至连当地人对其了解都不多，也没什么人会往上跑，大家都视若无物，更别提山上这座默默无名的道观了。
　　千山观从远处道观门墙上一眼望去，尽是脱了色的黑和占了灰的白，牌匾上的金粉也有些斑驳了，只剩中间超出围墙的琉璃瓦附着的楼阁算是有些色彩。

　　“来了来了，迟了十五分钟嗷！”
　　方谷一踏上观门前的最后一节台阶，就见一个小道迎了上来。
　　小道身形纤长瘦削，一身洗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还挺松快，随着风吹翻动。头发束的光亮，偏偏左侧鬓角处炸出几缕碎发来。
　　也不顾方谷刚刚爬了上千阶台阶，像小流氓一样同方谷勾肩搭背。
　　一米八几的身高，像是没骨头一样，一边侧倒着，压在豆丁方谷的肩上，一边还贱笑着盘算。
　　“嘿嘿，那明天，再加上后天，你扫院子吧方道长。”
　　眼睛因为心中畅想的计谋和谄媚都快眯成了一条缝，活像只发笑的狐狸。
　　“李由，你可别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因为偷喝了袁道长珍藏的冬竹酒得扫半个月的院子。”
　　方谷一个扭身就往观里走，“现在还剩八天。”
　　被叫做李由的小道差点歪倒在地，努力挥着双手才保持住平稳。
　　“你怎么知道我被罚了？”
　　“你天天想办法从你师傅那搞点存货，没发现你师傅已经会用手机发消息了吗？”
　　看着眼前手机显示屏上，方谷和自己师傅的对话窗口，李由简直不可置信。

　　一路沿着石子路往观里走，观里倒不像外面看着的破旧，一路过来树木繁多，因是夏天，院中的鸢尾开得正好，廊下还有水车池塘。池塘还有些凌乱，荷花夹杂在乱生的蒲苇当中，一条孤零零的红鲤在植物的缝隙中游来游去。
　　可能是在山中的缘故，观里少了些夏日应有的燥热，空气平和，甚至称得上凉爽。
　　在庭院中七拐八拐，才到了外面看到的琉璃瓦的楼阁，一个白胡子老道正站在门内候着，双手交叉着垂在身前，衣服一看就是新的，顺滑的丝绸质地。
　　不等方谷打招呼，李由就一个跨步冲了上去。
　　“你竟然真的买了手机！你之前还跟我说省省，不然下个月米都没得吃了。”
　　看着老道手上明晃晃的白色手机，新款的外国机，最低款的售价都是八千九百九十九！
　　又抓着手中袁道长的袖袍，李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了。
　　“鬼老头！天天跟我说没钱哭穷！上顿饱下顿饥，还说这些都是洪水猛兽，有悖修为，结果自己现在买新手机玩上了！？”
　　再回想起当初这个老头一脸痛惜，割肉一般，可还是很坚决地为自己的二手手机支付了五百块钱大洋的高大伟岸…
　　亏得自己感动的涕泗横流，恨不得用泥巴给世界上最好的师傅塑个像。
　　李由恨恨地摇晃着袁道长，神经质的快要哭出来。
　　“你这新衣服！新衣服哪来的，不是没钱吗？”
　　“这不是得先锻炼一下你的意志嘛，看你吃不吃得苦，能不能经得起诱惑。”像是心虚，袁道长还做这样子板了下脸，捋了捋下巴的白须。
　　“为师现在觉得你也已经长大了，可以知道了，咱观其实没那么穷。”甚至，很是富裕。
　　“好了，别哭了，你的衣服手机都让方谷给你置备好了，在当初我放冬竹酒的柜子里，快去拿吧。”这么多年，终于不用装穷光蛋了！这种另类的扬眉吐气让袁道长对于观里唯一的一个小徒弟再次大方了一回。
　　李由非常好哄，很容易满足，看上去虽然有些纨绔不羁，像是很会盘算，其实人很纯良，那些盘算也都是些很笨拙的商量。
　　这是几年相处下来方谷和袁道长都心知肚明的。
　　当下因为袁道长的补偿，他也是一溜烟地就跑开了，临了留下一句“回头再给你多算点账”，就不见身影。

　　说起和千山观的相见，还是在两年前。
　　方谷刚从外省的一个知名道观回学校，在高铁上缩成一块，眼下一片青黑，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她此次出行不太愉快。
　　偏生对面的白胡子老头还要同她搭话，只一句，也让方谷逐渐坐正，用正眼瞧他，瞧到了一点希望。
　　“小友被梦境困扰许久了吧，贫道这里或许有些方法可以帮助一二……”

　　后面方谷才发现老道和自己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柘皋山也同自己学校不远。对于柘皋山她有所耳闻，但从未听过柘皋山上有座道观。
　　而现在，方谷甚至在观里有了自己的住所。

　　道观里也就两人，一个老道，袁道长，袁为午。
　　以及…他那个看起来脑子有病的徒弟，李由。
　　李由是孤儿，从小就跟着袁道长修行，一开始方谷对他还是敬而远之，毕竟方谷属实不太会处理这种人。
　　同你没有任何坏心思的接近，天天嬉皮笑脸，左右摇晃，上蹿下跳的，像某些亲人的动物。

　　“你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就着李由这件事寒暄一二，袁道长也就放方谷去收拾了，余下有什么话等回头再说吧。
　　她行李本就不多，床铺被子和一些反季的衣服早些时候就已经通通搬到了观里，现在行李箱里也就是一些洗漱用品和夏天的衣服。
　　可尽管如此，直至傍晚，方谷才整理完房间，终于松了一口气到院子的廊下看着李由打扫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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