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夜里九点的时候月亮才刚挂上钢铁城市的电线杆，屋外的夜色浓得滴水，俨然一派仲夏清凉之美，张良生推开门也顺手把这些自然的情致推走了，酒吧内，电音轰趴，舞池魅影，他要找的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边喝一杯颜色花里胡哨的小酒，边和旁边坐着的人说说笑笑。
　　张良生走过去打招呼说：“迟少好。”
　　迟勋脸上架着副酒红色的墨镜，笑嘻嘻地：“现在不流行叫这个了，叫太子爷。”
　　“只要太子爷一声令下，我们立马披甲上阵推翻董事长，”坐在旁边的女人职场精英范儿十足，这会儿顺势接口道，“恭迎太子爷上位带我们吃香喝辣。”
　　“觉悟特别好。”迟勋回头给人竖了个大拇指。
　　接着，迟勋站起来，手揽住张良生的肩膀，慢慢把他往外带，一直走到音乐没那么响的地方才开口：“好久不见了。你最近生活怎么样？”
　　“白天就上上班，其实挺好的。”张良生说道。
　　“晚上呢？”
　　“来给太子爷跑腿。”
　　张良生的话惹得迟勋大笑起来，只见他把墨镜摘了挂在衬衫领口，这是一件暗黄底色带漆黑大花纹的绸缎衬衫；随即他明亮的桃花眼睛露出来，漫不经心的风情都在那双眼睛的转动里显现。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并且见多识广。张良生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一定在考虑要搞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把他的父亲迟建林——集团的掌舵人，弄得吹鼻子瞪眼才好。果不其然，迟勋拍了拍张良生的肩膀，神神秘秘地说：
　　“我现在有了个心上人。”
　　真不敢想谁这么倒霉。
　　迟勋接着开始解释：“我爸要在靠近晋山的那块地建个高档会所，他请了个特有名儿的建筑设计师，气质很好，我回公司遇见了，顿时一见钟情。今晚请他们项目组来这放松一下，其他人来了，我要的那个人拒绝了。但没关系，我还能跟他同事套一下近乎。”
　　张良生默默地听着，然后问：“那我要……干什么活？”
　　“你就帮我查一下大设计师的过往，最好做个表格标注重点发我邮箱。”
　　张良生听到这儿对迟勋嘴中的“一见钟情”深表怀疑。作为迟勋前半段大学生涯的忠实跑腿，自从迟勋被父亲送出国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后，他们之间联系不多，也不知道这位热衷于顶撞父亲的大少爷如今又是什么德性。
　　“我给你看一下任务目标。”迟勋掏出手机把屏保的壁纸给他看，张良生嘴角抽抽心想：至于搞成这样吗？
　　但眼神一瞟上去，张良生顿时大惊失色：“男、男的？！”
　　“人叫纪修远。”迟勋阴恻恻地咧嘴一笑，小指勾起墨镜又带回脸上，“老头子不是死活赶我出国吗，我倒要让他看看什么叫生活西化。”

　　时针倒拨回到两天前。
　　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据迟勋描述，这本该是个出门不用看黄历的好日子。他当时刚走出机场没多久，既没看到十几个黑西装男一字排开恭迎少爷回国，也没看见半个认识的人影举个牌接机，最后才在门口看见一个小伙子，瘦猴似地上蹿下跳。
　　等迟勋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显然注意到大少爷的墨镜反光多么耀眼，连忙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抓住迟勋的手上下晃动，笑容热情逼人：“少爷！”
　　迟勋感觉怪丢脸的：“小点声成不成？”
　　他恨不得把墨镜焊死在脸上，时差让他的作息昼夜颠倒，这会儿正想找张床睡大觉，结果小伙子张嘴就是一连串炮弹似的话：
　　“欢迎回国少爷，迟总说您一回来就先去他那边有要事跟您交代——”
　　“让他发短信。”迟勋抬抬手疲倦地示意他闭嘴。
　　半小时后，迟勋已经左手一杯咖啡右手一个包装袋站在员工专用电梯里了。
　　包装袋是站在他旁边的郑沛提的主意，也就是在机场接迟勋的热情小伙，新晋的助理，说为了防止迟总发火，让迟勋好歹拎点东西进去堵住他老爹的嘴。迟勋心想有道理，顺手在机场免税店买了点东西。咖啡则是给他自己续命用的。
　　电梯层数逐渐变大。
　　迟勋禁止郑沛再转述类似“迟总真的很想您”一类的废话。
　　他百无聊赖地倚靠着电梯间的墙壁，楼层一到就直愣愣地走出门去，目的地直奔办公室而去。
　　接下来根据迟勋所说是最重要的一幕，他在讲述过程中大力渲染场景之浪漫、命运之注定，正所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好比伯牙遇钟子期成就高山流水的佳话，总而言之彼此都给彼此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
　　也就是迟勋走出门直接撞了个人，还顺道把咖啡全泼对方身上了。
　　郑沛走上来一步看见，就又退了回去。三个人面面相觑。
　　迟勋率先说：“不好意思。”
　　被他撞到的人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了包纸出来擦衣服。这个人的手十分漂亮，很白，就像一块适合放在手心把握的莹润的玉，手指伸进黑西装裤的裤兜，是一种黑与白的对比；手移上去擦白衬衫沾染的污渍，则托出了一段余韵悠长的咖啡香气。他抬起头，仍然没有说话，方框眼镜也没有遮住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冷淡。
　　迟勋心想：好一朵令人膜拜的高岭花。瞬间默默地戳了下郑沛，暗示他介绍介绍。
　　郑沛愣了愣，笑着又要上去握手，连连道歉道：“不好意思，纪先生，您在此稍等，我去问问有没有衣服——”
　　“我有，”迟勋打断道，“帅哥，来个联系方式，到我家慢慢挑。”
　　他话音落定，郑沛嘚吧嘚吧的嘴都闭上了，另一个不管是身形抑或气质都高挑得出尘的男人也呆了一下，也许是没经历过这种调笑。
　　一时之间连迟勋都不好意思再开玩笑了。
　　也是此时，一阵稳健的步伐声自远而近，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朝他们走来，迟勋很熟悉这个人，郑沛也很熟悉这张脸。
　　迟建林走到他们跟前，看到这一片狼藉。面面相觑的人又加了他一个，三个人不约而同都朝他看来，郑沛先上去情绪饱满地喊了句“迟董事长”，接着就是迟建林叹息道：“纪先生，希望犬子没有给你带来困扰。”
　　迟勋看见这个“纪先生”特别隐蔽地翻了个白眼。他忍不住乐了，自觉退后跟郑沛说悄悄话：“他翻我爸白眼。我敢打包票他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
　　郑沛：“啊？迟少真幽默，纪先生为人平和……”但心里猜纪先生其实是对迟少无语。
　　“看起来不怎么平和。”迟勋说。
　　“纪先生”总算动了动他那张金嘴，颇有几分屈尊降贵的姿态，又有点知识分子说不出来的清高，说话特别矜持：“……迟总客气，我先走了。”
　　说罢，他是真的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进了电梯跟逃跑一样。
　　迟勋把剩下的一小点咖啡喝了，上来就对着自己老爸嬉皮笑脸地问：“刚刚那是谁啊？”
　　迟建林瞪了他一眼：“没个正形。”转头则吩咐郑沛去忙助理的工作。郑沛眼观鼻鼻观心知道不该打扰父子叙旧或冤家聚头，脚下一抹油也跑了，电梯间顿时只留迟家父子两人，还有一阵突兀的咖啡香气。
　　迟勋说道：“感觉你脾气变好了，人到中年万事休啊。”
　　“那能怎么着？”迟建林反问，“和以前一样，打你？骂你？你大了，嘴也愈来愈贫了。”
　　“嘴不贫无以平天下。”迟勋笑嘻嘻的，跟着父亲走进办公室，“但是你先告诉我，刚刚那是谁？”
　　迟建林转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解释道：“纪修远，和你年纪差不多，现在当公司新项目的总设计师。”
　　迟勋嘴角抽了抽：好吧，别人家的孩子。“在哪个办公室工作？”
　　“请的。”
　　迟勋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爸，眼光真好。”接着就把手里另一个冷落许久的包装袋递出来，经过了郑沛开车载着他一路从机场到市中心商业区，保温包装袋里装的一份炒饭竟然还热气腾腾，压根不输出锅的温度。
　　迟建林黑了脸刚要发作说你就给我带这个，就被迟勋先行一步堵住话头：“想必您日夜操劳都忙得没工夫吃饭，我当儿子的特意给您带了午饭，您先吃着，我去给纪先生赔礼道歉。”
　　接着他就眼睁睁地看到儿子窜出办公室的门，炒饭盒子放在桌上，和冷冰冰的文件堆形成强烈的温差。迟建林盯着包装盒都快看出火苗来了，最后刚一伸手去拿筷子，突然就看到迟勋窜了回来：“哪个修远？‘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哎呦，来得不巧，这就走，不打扰迟总用餐了啊。”
　　臭小子又贼兮兮地跑了。

　　“……后来我追下去找纪修远，没找着，郑助理跟我说，最近其实还没轮到他的活，还在做地质探测啥的事情，但是团队已经组好了。不过大设计师架子很大，所以也没来上班。”迟勋说到这里大概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他顺手捞起桌上的酒杯，把里面花花绿绿的调制酒一饮而尽，咂咂味道，眉毛一皱，舌头一吐，“难喝。”
　　张良生木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听迟大少添油加醋描述完了他与纪修远的初次相遇。可能在迟勋眼里这是天定良缘，但张良生人如其名，长得很正直，心思也很正直，所以只觉得那位纪先生惨遭飞来横祸。
　　“老头子把郑沛分配给我使唤，现在他是二号小弟，负责监察纪修远工作上的动态。”迟勋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保证道，“但你永远是我的一号小弟，你就负责查一下纪修远生活上的动静。”
　　张良生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迟少，所以你真的要追……纪先生吗？”
　　“当然。你不觉得把他追到手了，摆在情史上会非常光彩吗？”
　　迟勋说罢就站了起来往吧台走，打算再去点一杯酒喝。玫瑰色的红晕已敷上他的双颊，但他那双桃花眼仍然闪着清亮的光。也许是灯光倒映在了他的眼睛里。但说到底，他本身就有着多情的资本。
　　而多情本就是说不准好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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