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犬

　　今天是情人节，B城下了一场雨。

　　冬天的寒意还没有撤遍。宁清待在没开空调的车里，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咒骂这天气冷得让人心烦。

　　在这普通意义上的好日子，她费尽周折混进这个高档住宅区的车库，百无聊赖地等着。

　　宁清是个狗仔，一个受人唾骂的职业。虽然受人唾骂，但也算是自食其力。她大学学的是新闻学，当狗仔好歹是对口就业吧。每次刷社交软件看到同行被骂个狗血淋头，宁清就会如此安慰自己。

　　宁清半躺在椅座上，也不敢玩手机，耳机放着Special K，嘈杂的摇滚乐驱散了些车库的黑寂阴森。

　　终于，有车驶入了车库。是一辆越野车。宁清来了精神，用昏暗的车库灯光看清了车牌，跟了三个月，看到那熟悉的车牌就跟条件反射似的。

　　车内坐着一对男女。女生是凭借呆萌形象在慢综艺走红的女爱豆，男生是从糊团出走后在某小成本网剧里刚刚出头的小演员。

　　漂亮的男女初尝红的滋味，还不知狗仔的无孔不入，可能是年少情浓，见四下无动静，竟亲吻起来。

　　真好看啊，一对璧人，浪漫养眼得就像是电视剧场景一样。宁清在心里感叹道，随即面无表情地按下快门。

　　亲吻是女生主动的，这个绵长的吻被宁清完整记录了下来。即使灯光昏暗，宁清也清楚地看到男生的耳根红了个透。

　　吻毕，男方下车替女方开了车门，小情侣恋恋不舍地拉着手道别。将女方送上电梯后，男方又折返回车内。

　　望着扬长而去的车尾灯，宁清有些诧异男方竟然没上去过夜。

　　等宁清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十二点了。将拍来的视频照片离线备份，剪辑加工便等后面合适的时机了。

　　忙完这些躺在床上的时候，宁清仍有点压制不住的兴奋，这是她作为狗仔工作半年来的第一个成果，这让她得到了类似于第一次做坏人的快感。

　　宁清是个孤儿，普普通通，院里活泼健全的孩子有许多被领走，只有不起眼的宁清从小到大都在福利院长大。大学毕业后干过网红孵化，当过自由撰稿人，一路跌跌撞撞投简历，最后误打误撞投到知名狗仔工作室门下，开始了狗仔生涯。

　　她很满意，她喜欢这样飞来飞去奔波的日子。

　　浪迹天涯还包吃包住，怎么看都划算。

　　出于职业的原因，宁清睡前会浏览某瓣和某博。宁清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她对于娱乐圈的人和事大多数时候都秉着事不关己的淡漠感。这种习惯，也只是为了寻求线索，毕竟狗仔的跟踪并非大海捞针，更像是赌徒的押宝。

　　因为前段时间关注了那个演员的超话和大粉，宁清一路刷下来全是关于该男的各种美图和彩虹屁。此男名叫江缺，外貌清妍端丽，不过分女气，又精致艳绝，不得不承认这副皮囊放在娱乐圈里也是顶级。

　　再往下刷，是粉丝大骂狗仔的车轱辘话。大概是个战斗粉，骂对家的话极其难听，隔着屏幕宁清都被那股子恨意给震慑住了。

　　宁清退出了某博，打开了零星几个好友的朋友圈，发现有个落叶头像的图标显示刚发了动态，一激灵睡意全无，不敢点进去。

　　那人几乎不发朋友圈。

　　宁清点进去，是转发某医学院科研项目的宣传页面。他还在读书啊。宁清长舒一口气，也不愿意去细究自己刚刚在害怕什么。

　　第二天宁清是被短信的震动声震醒的。手机欠费的提醒比宁清的经期来得还准时。

　　捉襟见肘的二十六岁啊。宁清吞了包速溶咖啡，往嘴里灌了两口矿泉水，点进群聊准备简述昨天的发现，才发觉群里被刷屏了，隔壁组挖到了名导出轨电影女星的瓜，拍到的实锤都是女星风姿绰约的窗帘激吻照，工作室的人已经放出风声准备直播爆料了。

　　料和料相撞，是一个团队的话就会默认小料暂时按下不发。自己拍到的那个小瓜，论影响力和吸睛程度，小巫见大巫。点也太背了，宁清打算改明儿去烧烧香。

　　宁清合群地在群里发了恭喜恭喜，切屏到某博，看到江缺的粉丝依旧不知疲倦地以各种角度吹舞台出圈，抽了抽嘴角。这哥们要是真出圈了，今天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在群里发拍到的料，运气好点，没准老板一高兴她这个月的房租也有着落了。

　　宁清还在惆怅着她的工资和房租抵消后并不能怎么剩余，毕业这几年的积蓄还了助学贷款，没剩下几多。她的生活维持着某种危险的平衡，危险到她生场不大不小的病，等待她的将是桥洞。

　　点进那位大粉的主页，她看到了江缺的工作室在招新，招聘助理。好奇地瞥了一眼，助理的工资是她现在工资的双倍。

　　双倍，双倍，糊咖也这么大方的吗。

　　继续往下瞅——要求身高不低于165CM,毕业院校985优先。

　　好吧，人家这条件确实值这个价，自个儿的简历过不了初筛。搁这选助理还是选妃呢，宁清小市民心态作祟，一肚子酸水。

　　哲学家叔本华曾经说过，我们能够在俗世享乐，但总体上，不幸才是我们的命运。宁清深以为然。上天每次给她一点甜头，总会附赠一击生活的重锤，以至于她遇到稍微值得开心的事情的第一反应是要偷偷开心，不能让上天发现了。

　　但上天总能发现，上天像个恶劣的顽童，它拨动着那根命运的弦，让宁清一次次重复倒霉的生活。宁清又被炒了，像之前换过的几个工作一样，毫无征兆，没有理由地被炒了。

　　发生时间，在老板祝贺工作室出了大料在群里发红包，宁清抢了八十块成为人气王的时候。原因，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成了人气王，使得老板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养着这么一号废人。于是老板很隐晦地让宁清卷铺盖走人，并安慰她或许她不适合这个行业。

　　老板的动作很迅速，补偿了半个月工资，嘱咐设备一周内寄到工作室，转账踢群删人一气呵成。

　　等宁清反应过来卑微措辞妄图挽回的时候，回应她的是红色感叹号。

　　※
　　街边咖啡馆千篇一律地小资着，砖砌的裸墙，弧形的窗户，以及蹲坐在桌面上昏昏欲睡的猫咪。前台的店员很不解为什么有人来这了却只点最基础的咖啡，对招牌的焦糖布蕾不予问津。

　　宁清淡定地婉拒了店员的热情的推荐，心里却抓狂。一百八一个的焦糖布蕾他怎么不去抢啊。

　　身着烟蓝色宽松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的宁清端正坐着，食指一下下无意识地轻抠着杯耳。她抬起手机黑屏，试图做出一个轻松淡定的表情，未遂，呼噜一把脸，耷拉下来眉眼。

　　不久后，一个头戴鸭舌帽，脸被黑色口罩捂得严严实的男生坐在了她的对面。宁清图便宜选了个小包厢，男生的长腿将桌椅之间的缝隙塞得严实，坐得很是憋屈，眉眼也显出几分隐隐的不耐。

　　男生摘下口罩，是江缺。江缺的好看是干净的好看，没有半分脂粉气，浓颜似刀削斧劈，却没有任何的侵略感，就是纯纯粹粹的少年气的好看。

　　宁清没想到是江缺亲自来。

　　大帅哥活生生站在眼前，跟远观的杀伤力不可同语，宁清可耻地目眩了一秒。

　　“说吧，想要什么？多少钱？”

　　宁清定了定心神。心道，她又不傻，上赶着承认不就坐实自己是勒索行为了吗。

　　“不是您约我来面试的吗？”

　　“不要浪费时间了，开个价吧。”

　　“我真是来应聘的。我只是错把简历发成照片了。”宁清打死不认。

　　“你倒是聪明。”江缺玩味地看了宁清一眼，眼里满是挑剔和不屑。

　　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对宁清这个人发出啧声。

　　“我是真想做您的助理。”舔狗第一步，该您的地方绝对不你。当社畜当习惯了，宁清话出口的时候，条件反射般附带了一副谄媚笑容。

　　奴才模样。江缺皱起了眉头，对她的恶感更甚。

　　江缺对宁清的讨厌并不能阻止宁清成为他的助理。一顿饱然后进局子还是顿顿饱，宁清还是分得清的。她给人添堵向来很有一手，走马上任，且不太在乎江缺本人的看法。

　　江缺的工作室加上宁清有三人，一个中年男人朱杰，一个跟宁清同岁的姑娘赵小艺。

　　朱杰兼职司机保镖，赵小艺是执行经纪人，宁清？宁清负责提包和当受气包。

　　平心而论，江缺并不是一个难伺候的主，甚至比起圈里其他人来说，算得上是钱多事少的主儿。

　　他不会要求助理帮忙系鞋带或者是洗贴身衣物，坐高铁飞机的时候也会一同给大家买商务票，但他冷暴力宁清。他不跟宁清说话，即便宁清就站在他旁边，他也会转过去对赵小艺说话：“你让她把东西拎车上”。

　　四人一起吃饭时，江缺也只和朱哥赵小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宁清一人一直埋头吃饭，同他们像是隔着玻璃罩，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

　　这是家教良好的江缺想得到的最重的惩罚，但对宁清来说，什么也不是。这种小孩子才玩的孤立手段十几年前她就领受过了，早就不会使她焦虑了，她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江缺天真幼稚得紧。

　　※

　　江缺跟宁清第一次破冰，是在Sweetie音乐节上。

　　朱哥在车里吹空调，离着舞台区老远，赵小艺为了录日常素材在调试着录屏画面，只有宁清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跟着站在台下蹭免费的表演。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音乐节呢。

　　这个世界对她轻轻撩开了一角，那她就大大方方地张望，拿触角使劲碰触着这个世界。

　　主办方是半个草台班子，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人手明显不足。粉丝在现场和安保起了冲突，场面几近失控。江缺在上面表演，下面的观众闹哄哄。手幅和喝过的矿泉水瓶往站在前面的安保区砸，人群之间也开始推搡。

　　宁清加入了维护秩序的队伍，然后她被砸了，成为了此次骚乱唯一一个受伤的人。

　　宁清用自己的生活一次次践行了叔本华的话——不幸才是她生命的主基调。她明明是去劝架的，为什么那个保安大哥还在火上浇油，为什么那个粉丝朋友不能瞄准点，为什么灯盘这玩意抡过来就跟铁球一样。

　　痛，实在是太痛了。

　　宁清顶着脑门上一圈纱布，听到了这些天来江缺主动对她说起的第一句话：“幸好受伤的是你，后续事态没有发展得更严重。”

　　听听，这是人话吗。

　　别以为她没看到江缺眼睛里的笑意，就知道这人没憋好屁。

　　江缺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笑意太过明显，手放唇边轻咳一声，轻飘飘地扔下句好好休息便扬长而去。

　　病房是符合江缺作派的vip病房，采光很好，比她那个阴暗潮湿的一楼小出租屋好多了。三餐都有人送过来，这是宁清人生中少有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磨磨蹭蹭了一周才愿意出院。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江缺之前参演的一个小制作电影上映了，便天南海北地跑路演。

　　路演至S市，主创团队和S某知名大学的学生互动。

　　一行人站在台上，江缺的身高和外形优势让他这个电影里的四番小咖在线下显得鹤立鸡群，现场的女孩纷纷找他提问。

　　“请问这位饰演宋青的演员，现实中的理想型是不是跟电影中的宋青一样，喜欢气质旗袍美女？”

　　场内顿时哄堂大笑。

　　赵小艺在台下骄傲极了，她带的演员就是如此吸引人眼球，如此扎眼，这场路演的话题度妥妥的。

　　江缺接过话筒，微笑着答道：“谢谢您的提问。我个人而言，会比较喜欢乐观活泼一点的女孩子些。”

　　提问的女孩子不死心，继续道：“能具体点吗？”

　　江缺答道：“一米七左右吧，皮肤白皙，为人可可爱爱的就行。”

　　这种描述太过具体，底下一片嘘声。赵小艺在下面皱起了眉头，宁清在心里暗笑，这不就是他地下女友桑锦锦吗。

　　聪明如江缺，随即往回搂了搂，补充道：“其实这些条条框框都是假的，只要她人好就成，也许遇到了那人就是那人了。”

　　接下来就是主创谈创作过程的趣事，宁清听了十几遍了，便向赵小艺道了声尿急，转身走出大礼堂。出了大礼堂的路上，一路上都是青春清澈的面孔，看得宁清好不怀念。由于不识路，她走了许多弯路，好在热情的女大学生主动向她指路。

　　踏过梅林里那段曲折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宁清终于见到了那条河，那条在他朋友圈里露过一角的河。

　　时维六月，阳光和煦，洒在河面上，漾出金层，煞是好看。

　　宁清掏出手机拍下美景，估摸着路演要结束了，又匆匆小跑赶回去，赵小艺询问起她怎么这么久。

　　“闹肚子。”

　　她面不改色撒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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