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

　　暗恋就像一张被遗忘在旧书里的书签，在漫长岁月中，苦待被她翻开书页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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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笼罩，由墨尔本而来的客机飞越八千多公里的距离，从白昼到黑夜，从仲秋到暮春。

　　机舱内响起即将降落的提示音，唤醒了沉睡中的赵旻枝。她轻揉惺忪睡眼，习惯性地朝外瞧去。

　　浮云清淡，夜间的视野极好，客机上就是绝妙的观赏角度。

　　俯瞰而去，州澜的繁华喧嚣尽收眼底。密如森林的大厦高耸入云，泛起的灯光璀璨夺目。道路交织相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金色蛛网，承载着夜以继日的车水马龙。

　　暌违六年，州澜依旧如此华丽辉煌，连空中皎月和之相比，都失色了几分。

　　可惜昼夜的浮华就像一枚硬币，光鲜亮丽的那一面都是有钱人掌握的。

　　赵旻枝的眼底蔓开一丝凉薄，在收回目光的前一秒，长睫忽地一颤。
　　窗户玻璃反光，从这个角度看去，天上就像有两个月亮。

　　顷刻，一道如无边无垠的大海般自由的声音穿越了久远的时空，回响在她的耳畔
　　——“赵旻枝，我们家又不只有他这一个月亮，我也是啊。”

　　一晃神，多出来的那个“月亮”就不见了。只剩一轮孤月悬挂于空中，以寂冷漠然的姿态睥睨世界的沧海桑田。

　　心蓦然漏跳一拍。
　　她抚上心口处的衣服口袋，食指伸进去，轻触装在口袋里的怀表。怀表的外壳原本坚硬冰冷，触之生寒，但放在口袋中，不知是不是因为机舱里的空调缘故，竟有了一丝温暖。

　　屏息凝神几秒，她能感觉到指针走动时表身轻轻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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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机场已近晚上八点。
　　州澜如其名，低纬度的地域，靠海而建。晚风里都夹杂丝丝咸味。才五月开头，白天气温已如仲夏，但晚上又如杪春微凉。

　　赵旻枝身穿浅杏色亚麻长裙，同色的薄西装脱下来搭在臂弯。及腰微卷的长发被一根灰紫色的发带拢起，耳垂上配一长一短的银色耳饰，左边那只镶嵌小块月光石，往下悬出一小截链条，不规则的设计很有不合流的个性。

　　一辆银灰色的宾利缓缓靠近。车窗降落，来人正是陈家的管家，海叔。他的妻子莲姨是陈家的保姆。

　　回国前，她就已经找好工作，并买下就近的一套公寓，装修设施都齐全，只等她拎包入住。
　　然而，多年不见，温慈树希望她能回一趟西岛，安排海叔来接她回去，她欣然答应。

　　“阿枝。”海叔和莲姨总是这样亲切唤她。

　　赵旻枝露出笑颜，坐上汽车后排，和海叔亲切交谈。

　　“家里一切安好吗？”

　　“都好、都好。”海叔答。停顿几秒后，他又说：“先生身体硬朗，太太倒是和从前一样，时不时去医院复查。”

　　“你和莲姨呢？”
　　她自然也少不了对他们的问候。在陈家的那几年，多亏海叔和莲姨的照料，她才能懂得豪门家族的波云诡谲。

　　海叔爽朗地笑出来：“我们也是和以前一样。你莲姨还经常念你呢。”

　　赵旻枝点点头。话头未尽，她却没再说下去，只是垂眸思索，像有心事。

　　透过车前镜，海叔看在眼里，脸色多了份肃然：“你姑姑也一切都好。我和莲姨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秋桂巷看她。”

　　去澳洲留学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姑姑赵秀清。海叔自是尽心尽力，了却她的一桩最在意的心事。

　　汽车在这时拐了一个弯，与灯红酒绿背道相驰，驶入一座三面环海的幽静半岛。半岛名为西岛，是陈家名下的房产之一。

　　绿树掩映间，几艘价格不菲的游艇停泊在远处的港湾，海浪轻翻，浮起粼粼波光，如碎落的琉璃。陈家的庄园迎海而立，宛如坐卧其中的一颗宝珠。

　　赵旻枝很远就看见翘首以盼的温慈树，以及站在她身旁罕露热切的陈彦华。

　　海叔刚将车在别墅门口停下，莲姨替她打开车门，细心地护住她的头顶。

　　赵旻枝弯腰下车，有意放低上身，眼含敬意，语气恭谦道：“伯父、伯母，让你们久等了。”

　　她一直称陈家夫妇为伯父、伯母。陈家夫妇也对外宣称，她是他们的侄女，是陈月竹和陈月柏的表妹。

　　不过旁人也都清楚，这个所谓的“侄女”或者“表妹”并不是真的。
　　她和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温慈树上前一步，握住赵旻枝的双手，左右细看，满脸的疼惜。
　　她穿着青白色的旗袍，肩覆薄而透的轻纱，盘扣上还挂着当年姑姑送的平安符。举手投足间是一如既往的温婉端庄。

　　赵旻枝覆上她的手，似在宽慰她的忧心，关心询问：“伯母，你和伯父在家还好吗？”

　　虽然这话已经问过海叔一遍，但是多年不见，该有的关心问候是必不可少。

　　“好，我们都好……”还没多说几句，微风徐徐，温慈树忍不住咳嗽起来。

　　陈彦华心疼地揽过她，像在保护一尊易碎的薄瓷，用身躯遮挡住凉风：“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一行人朝别墅内走去。

　　大理石餐桌上摆放满满一桌的佳肴。

　　赵旻枝注意到右手边空缺的两个位置，心中不免一沉，却笑颜依旧，问：“竹哥哥没在家吗？”

　　陈月柏不按时归家，一家人已经习以为常，不去计较，免得惹他恼，还闹得所有人不愉。

　　他幼时曾短暂养在温家一段时间，后又被送到淇川，待在陈家老太太身边，老太太对这个小孙子万般呵护，极尽偏爱。他十二岁时，才回到陈家夫妇身边，却已然过了好教养的年纪。和知书达礼、温润儒雅的陈月竹相比，他就是个离经叛道、无天无法的纨绔二世祖。

　　这次她回国，他肯定不会听话待在家里为她接风洗尘。

　　他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陈月竹才是她应该关心的。

　　温慈树面露愧色，这种场合，兄弟俩理应都在，不过因为只问了陈月竹，她便答：“月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陈彦华不悦地接话：“月竹真是的，早就告诉他旻枝今天回来，他现在还不到家。”

　　陈月竹是陈家的未来，是嘉润的继承人，所以做任何事都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周全妥帖，不落人话柄。

　　赵旻枝忙替陈月竹开解：“没关系。可能公司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竹哥哥很忙，就耽搁了一会儿。”

　　陈彦华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为她盛了一碗海鲜汤：“我们不管他，来，这是你伯母亲自炖的汤，连海鲜都是她去选的呢！”

　　赵旻枝起身，恭敬接过：“谢谢伯父，有劳你们费心了。”

　　餐桌上聊的话题很跳跃。
　　时不时能听见陈彦华对陈月柏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说他现在搞赛车、电竞，全是些玩物丧志的不入流东西。

　　赵旻枝在墨大主修新闻传播专业，曾在著名时尚杂志社COSMOPOLITAN实习。回国前，她就已经收到享誉全球的杂志社Venus的offer。
　　Venus的亚洲大区总部就设在州澜。

　　陈彦华对她的工作上的很上心，赞她：“旻枝比月柏懂事多了，的确是份好工作。”

　　在他眼里，这是拿得出手的体面工作。

　　他转向温慈树：“我记得你大学同学是这个杂志社的大区总编，让她多多关照旻枝。”

　　温慈树点头：“那是自然，我等会儿就联系她。”

　　赵旻枝忙拒绝：“伯父伯母，不必为我费心了。我已经长大了，工作上的事情，我想靠我自己。”

　　“旻枝，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温慈树看向她的眼中充满亏欠。

　　她的这条命都是靠赵旻枝的亲生父亲才续上的。

　　然而，赵旻枝态度决然，再次拒绝：“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现在只想靠自己。”

　　言外之意是，她不愿再从陈家索取或者得到什么。

　　这九年来，陈家资助她读完高中、留学澳洲，在物质上竭尽所能，已然是报了赵家的恩情。

　　况且她现在已经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如果再依附于陈家，于她个人而言，实在是无法接受。

　　陈彦华能感觉到她强烈的自尊心。多年前他已经见识过了，所以现在他也不强求说服，只是关切地叮嘱，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尽管开口就好。

　　晚饭结束后，三人来到客厅坐下。

　　赵旻枝给他们精心准备了礼物。
　　陈彦华喜欢收藏红酒，所以她带回一支赫赫有名的Penfolds。温慈树喜欢手工编织品，所以赠她一张精致典雅的手工丝巾。

　　几人正谈笑时，玄关处传来声响。
　　赵旻枝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朝那边投去目光。

　　大门敞开，外头影影绰绰，瞧得不真切，只看见一抹浅白款款而来。
　　最不起眼的白，在夜色中也让人眼前一亮，仿佛日照圣山上的皑雪。

　　陈月竹就应该是居于圣山之巅的飞鸟。
　　神圣的，不可亵渎的。

　　他性子最像温慈树，温和如缱绻春风，但又有所不同。陈月竹更像一团薄雾，雾能包裹万物，又会漫不经心地消散。

　　“抱歉，我回来晚了。”

　　清冽的声音，一如初见时的霁月朗朗。

　　陈月竹看向赵旻枝，眼中漾开一抹喜色，如细雨濯春枝，动人心弦，“旻枝。”

　　她即刻起身，含笑回应：“竹哥哥！”
　　隔几步距离，赵旻枝已经嗅见了熟悉的木质香，清冷柔净，如名字“北国雪松”。
　　她曾在澳洲的化妆品店将香水闻了个遍，闻到嗅觉都快失灵了，才找到他喜爱的这支。满心欢喜地买回喷在自己的衣服上，期待每天都能闻见，却又觉得缺少点什么。
　　后来，她明白，不是这支香水让他锦上添花，而是他让这支香水变得与众不同。

　　可惜，赵旻枝已经过了从前执着的少女时期了。
　　那些细碎的幻想和期待都在一次次失望中落空，直至最后消失殆尽。

　　陈彦华面朝陈月竹，眸色一沉，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月竹解释：“从泰明来的钱总想和嘉润合作，所以我留下来跟他详谈，签署了合作协议，耽搁了一会儿。”

　　“这种小笔生意，你直接拒绝就好，何必耽搁回来迎接旻枝呢？”

　　责备之话，赵旻枝顿觉扎心。
　　在澳洲时，她听陈月柏聊起，陈月竹刚接手嘉润，陈彦华不许他错过任何一笔生意，即使是几十万的合作，也要谈成拿下，否则就会严加斥责。

　　现在却让他随意放手买卖。

　　听起来就很荒谬可笑。

　　陈月竹站得笔直，像个受训的孩子，低声下气地认错：“是我没考虑周到。旻枝，抱歉。”

　　“竹哥哥当然是以工作为重，晚一会儿也没有关系。”赵旻枝言辞恳切，顺势转移话题，“我也给竹哥哥准备了礼物。”

　　她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交给陈月竹。

　　他满眼惊喜，欣然接过，“我可以现在就拆开看吗？”

　　“当然可以。”

　　他小心翼翼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一张黑胶唱片露了出来。拆开最后一层具有年代感的包装夹层，在灯光的照射下，唱片泛起冷峻的光晖。

　　陈月竹喜欢收集黑胶唱片，也喜欢听柴可夫斯基，所以赵旻枝就托自己的室友代买了这张《四季》钢琴套曲的黑胶。

　　-

　　陈月竹工作繁重，简单用过晚饭后就去了书房。赵旻枝在客厅陪温慈树聊天，时不时留意玄关外的动静。

　　待到晚上九点过，陈月柏还是没有回来。

　　她自嘲地牵起嘴角，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要抱这种荒谬的期待。

　　看来今晚是等不到了。

　　她跟温慈树道了晚安，先行回了卧室。

　　她曾经的卧室在四楼，面朝大海，自带视野开阔的大阳台，称得上是一间绝佳的海景房。

　　莲姨跟她上楼，担心她等会儿还需要其他物品，很周到地站在卧室门口。

　　虽然她只在这里歇息一晚，但是卧室仍是精心布置过的。陈设如她离开时的一样，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经常打扫，细心整理每一件物品。

　　倏地，她眼前一亮。
　　书桌上，天青色冰裂纹花瓶里正插着新鲜的晚香玉。

　　她习惯在卧室里摆上鲜花，自然芬芳的花香比人造香薰的气味好闻百倍。

　　赵旻枝倍感惊喜，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拨弄花骨朵，又凑近嗅了嗅。
　　是怡人惬意的香味。

　　莲姨开口道：“是阿柏让我摆在这里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上新的。”

　　“陈月柏让你摆的？”她诧异抬头，心念莫名一动，如同雨珠自屋檐滴落，漾开层层涟漪。

　　“是，你去澳洲后，房间里的东西都没变过，鲜花也是一直都有。阿柏偶尔会到房间来，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一小会儿，有时候是一个下午。”

　　还记得她出国前，陈月柏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扬言要把她的卧室改造成游戏室。

　　她以为他巴不得自己走。

　　“我知道了。莲姨，你也去休息吧。”

　　莲姨朝她微微点头，轻手轻脚地带上卧室门。

　　赵旻枝转头看向晚香玉，窗帘没合严，室外的浮光落在轻颤的花朵上，像摇摇欲坠的露珠。

　　她给陈家上下都准备了礼物，唯独没有给陈月柏准备。

　　她只带回了在澳洲被他摔坏的怀表。
　　那年她念大二，他到澳洲来找她，说是旅游顺路而来，结果却在她的公寓里住了小半年，后来又不告而别。

　　这块怀表就是那时摔坏的。
　　属于他的怀表，她保存了三年，找了许多能工巧匠，终于修好。

　　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赵旻枝从口袋里拿出怀表，握在手心里。

　　古铜色的外壳，上面镶嵌着祖母绿，按下表盖，秒针在不停歇的转动，似乎不知疲倦。

　　世界仿佛陷入万籁俱寂，只剩这渺小的滴答震感再次变得清晰。

　　连同她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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