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野狗

作者:几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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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亮未亮,巷子里便传来挖掘机不停施工的声音。
      宋以倏地睁开眼睛,扭头看了看枕头旁边的闹钟。
      才五点半。

      二伏是最热的时候,连梦似乎都被高温蒸发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因此轻易被噪音唤醒,宋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里面时不时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
      他饿了。

      昨晚老妈下班几乎接近零点,只给他带回来了几个凉透的包子,宋以狼吞虎咽吃掉包子,半夜胃开始隐隐作痛,现在饥饿感代替了疼,他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掀开门帘走到主屋。

      老妈卧室的旧门板虚掩着,宋以盯着看了几秒,视线转而落在昨晚他吃完包子的空塑料袋上。
      包子很好吃,里面是纯肉馅儿,还有汤汁,估计是老妈偷偷从店里拿回来的。
      拿回来几个包子已经很不容易,宋以咽了咽口水,如果他昨晚能省着点吃就好了。

      “宋以?”卧室里突然传来老妈的声音。
      “啊......”宋以下意识应了声:“妈,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早就醒了,天太热睡不着,”老妈趿拉着拖鞋走到卧室门口,看到他手里捏着塑料袋:“饿了?妈给你买点早饭去。”

      “不......不饿,”宋以说:“我......我就是睡不着起来喝水,然后想着顺便把这塑料袋扔了。”
      “给你钱你自己去买,”老妈从挂在墙上的背包里翻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他。

      宋以刚想去接,却看到老妈食指和中指上厚厚的茧,他触电似的缩回手,连连摇头:“我不饿,真的不饿,这么热的天也不想吃东西。”

      “胡说什么呢,”老妈态度强硬地拽过他的手将钱塞进去:“不吃饭怎么能行?你把胃饿坏了到时候花的钱更多,听话,吃什么自己去买。”

      宋以拗不过她,只好拿着钱出了门,心里盘算着怎么能用这些钱让自己和老妈能够吃一顿饱饭。

      栀晓巷这个名字和实际看上去的场景完全不符。
      巷子里破败不堪,狭窄泥泞的土路到处都是野狗野猫的粪便,歪斜的电线杆柱子上贴着许多来路不明的小广告,土坯墙被调皮熊孩子拿着粉笔胡乱涂鸦过,将那个用红油漆写下的‘拆’字都涂得看不清样子。
      宋以回头看了眼自家破烂的铁门。
      铁门上面也被泼了红油漆,大概两天前,现在已经干涸,烈阳曝晒过后留下丑陋狰狞的痕迹,墙周围还贴着很多张写着’还钱’的纸,不过被他全部撕掉了。
      栀晓巷住的都是生活在底层却不甘寂寞无聊的贫民,闲言碎语肆意穿过巷间,不久所有人都知道了宋以家好像欠下了天文数字般的巨款,几乎没有邻居与他们往来。

      几只麻雀踩着电线叽叽喳喳多嘴,宋以轻车熟路地穿出巷子,来到了与巷尾毗邻的小街。
      小街此时便热闹起来,卖早餐的摊位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摊贩们像旋转陀螺一样忙碌不停,宋以站在不远处,目光在几个早餐摊的价格表上来回跳跃。

      油条一块,茶叶蛋一块,豆浆一块五,馅饼两块五,包子五毛.....

      宋以还在算,膝弯突然被人狠狠踹了脚,他防不胜防一个踉跄跪在地上,紧接着有人揪住他的短发往后猛扯,宋以受迫仰起头,瞳孔蓦地放大。

      “哟,今天怎么不动手抢了?”那人笑得满脸阴险:“怎么?有钱了?”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同样奇装异服的社会青年,手撑着膝盖半蹲在他面前一块儿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他妈......”宋以咬牙切齿道:“放手......”

      “牙尖嘴利的,还能骂人?”社会青年不屑地嗤笑道:“放手?放手老子找谁算账去?对不对兄弟们?”

      有摆摊的大叔看不下去想要出来制止,才刚踏出半步,社会青年鼠眼一斜,大叔抬起的脚立马收了回去。
      这条街上的摊贩大多做小本生意,谁也不想惹上这么一群麻烦,眼睁睁看着宋以像条毫无还手之力的流浪狗那般被拖进巷子。

      于归胳膊撑在窗沿边,支着下巴看视线里不停倒带的街景。
      公交车缓慢而悠闲。
      车上挺安静,唯独他的手机在裤兜内不停震动。

      于归知道来电人是谁。
      从昨天他收拾好行李离开到现在,那人已经不厌其烦地打了几十个,他一个都没接。
      坐在前排频频回头偷看他的小姑娘忍不住出声提醒:“那个......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哦,谢谢。”

      大概是于归的反应太过冷漠,硬生生把小姑娘的话茬截胡在半路,小姑娘张了张嘴,恋恋不舍地把脑袋转了回去。

      于归从兜里掏出手机,对方刚好挂断,就在他觉得耳根能有一瞬的清净时,令人窒息的震动声又开始作妖。

      于归叹了口气按下接听,听筒里男人怒不可遏的吼声犹如恶龙咆哮。

      “于归!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你告诉我,究竟为何那么做!你怎么能对你弟弟下这么重的手?!”
      “他不是我弟弟,”于归淡漠开口:“你也不是我爸,犯不着用这种语气来教训我。”
      “你还有理了是吗!”男人暴吼道:“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向你弟弟道歉!”

      “该道歉的人是他,”于归说:“我没拽着他去我爸坟前让他道歉都不错了。”
      “你听听你听听!这就是你儿子说出来的话......”

      男人不知道跟谁在说些什么,片刻后接电话的换成了女人,女人张口就是哭腔,仿佛受了委屈的是她,听得于归心烦意乱。

      “于归,你回来吧,道个歉好不好算妈妈求你了,你说你怎么能往可乐里放洗衣粉呢?你弟弟他还那么小,又是去医院洗胃又是高烧不退,他只是个孩子......”

      于归冷笑。
      只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就能在他做好的作业上乱涂乱画?
      只是个孩子就能因为吃饭时他夹走了鸡腿而往他饭里吐口水?
      只是个孩子就能擅自拿走他爸留给他的那块怀表摔坏后还扔进垃圾桶?

      况且怀表之前就被熊孩子扔进过水里一次。

      那次于归找了很久,甚至不惜逃掉了好几节课,最后揪着熊孩子衣领作势要打他,熊孩子才指着他爹卧室里的玻璃鱼缸嚎啕大哭。

      好在怀表还算防水,于归找回来之后特意穿了条黑绳挂在脖子上。

      昨天家里没人,他才一时疏忽将怀表摘下来放在了枕头边,等再见到怀表的时候,它已经破败不堪地躺在垃圾桶里了。

      自从周丽萍因为拜金嫁给了那个带着熊孩子的有钱男人,他的日子就一直处在水深火热里。

      熊孩子简直要命,这些事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数不胜数,每次于归想要反抗的时候周丽萍总是用哭胁迫他忍耐,他能忍耐到今天确实是奇迹。

      如果老爸还在......
      于归从外套内兜里掏出那块怀表,怀表的玻璃屏四分五裂,里面指针也被熊孩子掰断了半截,这是老爸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葬送在了熊孩子手中。

      于归面无表情地将怀表揣回兜内:“让我给他道歉?可以,除非你带着他去我爸坟前磕三个响头。”

      “你就不能让让弟弟?他比你小那么多调皮很正常啊!”周丽萍急了眼:“何况你不回来怎么生活?你爸他也不是要对你怎样,小含已经醒了,只要你回来跟小含道个歉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你听妈妈的好不好?”

      “我警告你,我爸死了,因为你才死的,你再拿别的杂碎跟我爸相提并论,别怪我连你都不认,”于归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还有,就是因为一直都听你的,我才会沦落到连我爸的遗物都守不住的地步,我越忍气吞声他越变本加厉,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心为什么这么脏?子不教父之过,他爹也一样不是个东西。”

      “于归!”周丽萍气急败坏地吼道。

      “别喊我,”于归顿了顿:“抱歉,我不会再回那个不属于我的地方了。”

      没等周丽萍继续歇斯底里,于归利索地挂断电话关了机。

      这张手机卡他也不会再用,还是扔掉省事。

      于归伸出手指戳了戳前排靠着椅背偷瓜吃的小姑娘:“麻烦问下你有没有卡针?”
      小姑娘先是摇了摇头,过了几秒她突然递过来一个长方形的铁牌:“这个不知道能不能行?”

      于归接过来看了看,是个校牌,上面写着‘栀晓三中’以及她的班级姓名。

      “背面有针,”小姑娘提醒道:“就是可能有点粗,你先试试。”
      “谢谢。”于归说。

      卡槽弄开之后,于归利索地将卡扔进垃圾桶,把校牌递还给小姑娘:“对了,请问你知道栀晓巷怎么走吗?”

      小姑娘盯着他的脸愣了几秒,于归清晰地看见她眼底划过一抹嫌恶。

      “你去栀晓巷干什么啊?”小姑娘上下打量他:“一般人都不去那里的。”

      一般人都不去那里是什么意思?

      虽然于归有点好奇,但他也没有全盘托出自己的目的,而是撒了个小谎:“我爷爷住在那边,我去探望他。”

      “哦,”小姑娘将信将疑地指了指马上就要到的前方站站牌:“在凌云路这儿下车,从正对面的那条巷子穿过去,再转个弯儿就是栀晓巷的后街。”
      “谢谢。”于归拉着行李箱起身走到后门处,回头冲小姑娘笑了笑。
      “哎......”小姑娘被这抹笑容晃了眼,才想起自己本来要干什么,结巴着开口:“我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

      “不能,”正巧公交到站,于归下了车在车门关上前指了指垃圾桶:“因为我已经没有电话卡了。”

      行李箱滚轮摩擦着灼烫的沥青马路,于归照着小姑娘指的路快步往前走。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说谎,栀晓巷里有爷爷留给他爸的房子。

      他爸是老小,上面还有一个哥和三个姐姐,爷爷临终前把房子留给了他爸,对于于归的姑姑伯伯来说,这房子挨到现在实属不值钱,房子钥匙他们在帮忙处理完老爸的事后交给了于归。

      于归这次出来就没打算回头。
      学校那边他早拜托了和老爸关系很好的一个阿姨帮他办理转学手续,只认钱的周丽萍从来没给过他希望,因此这件事他也没让周丽萍知道。

      快穿过巷子的时候,于归忽然听到了前方模糊的谩骂声以及拳打脚踢的动静。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那小姑娘眼神不对劲了,除了脏和穷,这种巷子十条里有九条都是乱的,说白了就是社会败类最喜欢群聚械斗的地方。
      小姑娘就指了这一条路,于归懒得再出去找人问,只好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个十字交叉口时,不止谩骂声,整个打架画面都暴露在他眼前。
      说是打架,不如说是单方面挨揍。

      几个脑袋五颜六色的败类正在围殴趴在地上的一个人。
      那人四肢和头都被摁着,侧脸着地,土路里的碎石子儿扎进了他的皮肤,隐隐往外渗着血。

      其中蹲在木桩上那个满脸横肉的红毛将一个包子扔了出去,包子在土路上翻滚几秒,最终滚到那人面前,旁边抓着他的小弟立马心领神会,拿起包子用力往他紧抿的唇缝里塞。

      “吃啊!你他妈不是抢着吃吗?现在老子施舍给你,你还不赶紧张开你的狗嘴接着?”
      红毛笑得猖狂,见那人恶狠狠地瞪他瞬间不爽起来,跳下木桩冲过来抬脚踹在那人腰上:“再他妈瞪?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珠抠出来?”

      那人梗着脖子喘了几口粗气,随即闭上眼睛。
      于归感觉他快被打死了。
      他将行李箱放在土坯墙旁,从地上捡起块硬币大小的石子儿,瞄准红毛后脑勺半眯起眼睛。

      ‘砰’。

      石子儿伴随沉闷的撞击声落地,红毛捂着后脑勺怒气冲冲回头:“操/他妈哪个龟儿子偷袭老子?!”

      “别打了,”于归掌心里还掂着几块大小不等的石子儿,语气淡然:“再打我就报警。”

      “你他妈谁啊?”红毛转过身,见对方一副不食烟火的少爷扮相,朝地上啐了一口,“警察都管不了老子打狗,关你屁事儿?怎么着,难不成你是这狗的主人?”

      周围的彩毛小弟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

      “操/你大爷......”地上那人气若游丝地骂道:“杂碎,有种和你爹单挑......”

      还有力气骂人,估计暂时也死不了,于归往前走了两步,冲那人抬抬下巴对红毛说:“欠你们钱了?”

      红毛和彩毛小弟们眼神交流了一番,立刻猥琐地笑了起来:“哟,小兄弟挺懂事儿啊?”
      他抬脚踩在那人腰上:“这野狗前阵子抢了我们的钱还打了我兄弟,这不是今天我跟他清清账嘛。”

      “多少钱?”于归问。

      红毛没想到青天白日竟有这样的大冤种,贼眼滴溜溜一转,狮子大开口道:“二百!”

      “你他妈放屁!”地上那人喊:“老子没抢你钱,更没打你的狗!”

      于归看都没看他,目光锁着红毛:“钱我可以给你,不过有条件。”

      “哦?”红毛挑眉:“什么条件?”

      “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这事儿就算结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于归从兜里掏出两张钞票:“如果我看到你们再对他动手,今天给你们多少钱,我就让你们十倍吐出来。”

      “没问题,”红毛答应的爽快:“感谢人傻钱多的小少爷,那这野狗归你了,以后可看好了,别放出来乱吠。”

      他抬手从于归手里抽走钱,招呼杂毛们嬉皮笑脸离开了巷子,巷子顿时安静如斯。

      于归拉过箱子也准备走,背后那人却窸窸窣窣从地上爬起来,哑着嗓子喊了声:“喂。”

      于归转身,这才看到他虽然狼狈个头却很高,脏污白短袖包裹下的腰腹线条若隐若现,看起来不像会吃亏的,可能输就输在了寡不敌众,不然也不会敢扯着嗓子喊单挑。

      宋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污渍,眼尾上挑的凤眸直勾勾地盯着于归。

      “大冤种,”宋以嗤笑:“你家富可敌国?”

      “救条流浪狗它也得冲我摇摇尾巴,”于归看着他:“你不会摇尾巴,至少会用人话说声谢谢吧?”

      “我求你救我了?求你给那帮傻逼钱了?”宋以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我说了我没抢他们钱,老子人穷志不穷,用不着你大少爷人傻钱多做慈善。”

      于归冲他摊开手:“那你把钱还我。”

      “什......”宋以愣了愣:“钱又不是我拿的!”

      “我用二百块换你的狗命,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你现在去找那群败类把钱要回来还我,就当我多管闲事,行吗?”

      “你!”宋以说:“你那是什么逻辑!”

      “怎么?”于归好笑地勾起嘴角:“承不承认我救了你?”
      宋以沉默半晌,拍掉身上的土没好气道:“钱我会还你,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我也不喜欢被野狗欠人情,”于归说:“所以你离我远点儿。”

      “少爷脾气,”宋以踢飞脚下的石子儿:“你叫什么名字?”

      “于归。”于归说:“希望你下次喊我名字的时候,是带着二百块来找我的时候。”

      “啧。”宋以烦躁地抓了下头发,龇牙咧嘴道:“知道了,我叫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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