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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上)
再过几天便是除夕夜了,往年这个时候,霖城还没那么冷。
穿过人声嘈杂的派出所大厅,进到一间询问室,气氛安静得令人肃然。
“姓名。”
“陆妧。”女孩端坐在椅子上,白色羽绒服不仅沾了灰,还破了个口子,鸭绒正一点一点往外冒,她却丝毫不在意。
“谁先动手打人的?”身着警服的周岩,看起来一身正气。
“是那个人先抓着我不放的,我就推了他一下。”她揪住一小撮鸭绒,攥在指尖摩挲。
“等下去道个歉,争取和解。”
“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是他先骚扰我的。”
“发生这种事你应该先寻求帮助,而不是自己去解决。故意伤害不是小事,你要是继续这个态度,对方不和解的话对你以后是有影响的。”
陆妧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垂眸不敢再说话,头发早就被扯乱了,胡乱披散在肩头。
“叫你家长过来。”
“我爸妈都不在霖城。”陆妧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周岩蹙眉,显得更加严肃,“那就叫别的亲戚来。”
拨通电话的时候,陆妧的心仿佛快要跳出来似的,她喑哑着嗓子:“哥,你能过来一趟吗?”
程荀赶到的时候,陆妧正坐在大厅里,紧张地抠着羽绒服上的洞。
“你这脸怎么回事?”
陆妧别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先进去了解情况,你在这儿待着。”转头对身后的人说:“老徐,帮我看着她。”
徐衍和程荀是高中好友,毕业后各奔东西,考入了不同的学校,这些年却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
徐衍一米八几的个子,完全挡住了陆妧的视线,他褪下深灰色大衣,搁在她身旁的空位,“换上吧。”
“不用了,谢谢。”
徐衍没再多说什么,跟她隔着那件大衣坐下了。
此时孙茜从另一间询问室走了出来,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看起来怯生生的的样子。
陆妧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没事吧?”
孙茜疼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里面抽出来,避开她的眼神,“没…没事。”
“茜茜你别怕,我们这么做是正当防卫,是那个变态先动手动脚的。他之前对你做的事你都说出来,警察肯定会帮你解决的。”
孙茜回避她的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忘了吗?是你说要我陪你一起去找证据的。”
“我没有,你别胡说。是你告诉我刘老师那里有补习资料,要我陪你一起去教师宿舍拿的。”
“你在说什么啊?”陆妧有些着急,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陆妧,我也不知道刘老师对你哪里不好,你还要动手打他。他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老师,我劝你快去道歉吧。”
“我道歉?他骚扰我,为什么要我道歉?”
陆妧感觉自己的胸口像闷了一团火,火星随着那一点唾沫星子,不断地越窜越高,往头顶直冲上来。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个跑了棉的布娃娃,一步都挪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衍不知不觉来到她身后,语气比刚才温和了不少:“小妧,去卫生间洗把脸。”
灰色大衣覆在肩头,她仿佛能闻到,腊月寒冬,从黢黑破旧的小推车里冒出的灰白色雾气,空气中弥散开的糖炒栗子的味道。
陆妧转身朝走廊尽头跑去,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哭出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女孩眼角通红,脸颊微肿,上面还有未褪的巴掌印,配上凌乱的头发,跟身后白得刺眼的墙面形成鲜明对比。
与此同时,程荀已经从周岩那里了解了情况,他气得把手里的纸杯都捏皱了。
周岩:“受害人咬定是陆妧打的他,不同意和解,陆妧也承认自己动手了,这样僵持下去恐怕不乐观。”
“我相信我妹,她要是真动手了,那肯定是别人对她做了过分的事。”
“两位当事人的陈述不一致,具体情况我们还要再去核实一下。”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徐衍已经坐回了刚才的位置,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冲她招手。
刚坐下,徐衍就从袋子里拿出来一瓶冰水,又围着瓶身包了块毛巾。
“你的脸需要冰敷,可能会有点凉,里面有药膏回去涂一下。”
陆妧做好了心理建设,认命般地闭上眼,却还是在那阵凉意触及皮肤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冷了吗?”
她摇头。
“是不是还疼?”
只因为这一句话,今天她受的委屈一一泛上心头,眼泪就像潮涨的海浪,拼命拍打着礁石。
徐衍有些慌了神,“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陆妧抿着嘴,眼睛湿漉,因为抽泣说话断断续续的:“我只是,有点难过。”
“没事,有我们在。”徐衍像哄小孩似的轻抚她的后背,温声细语道:“但是我不希望你为了帮别人,让自己受委屈。”
一丝欣喜闪过眼角,转而疑惑地看向他。
徐衍看出她的不解,特意调高了些音量,恰好能让不远处的孙茜也听见他说的话。
“打人的时候手骨受到挤压,通常会导致组织受损,还有可能引起毛细血管破裂。所以打人过后,会出现手肿的情况。”
陆妧往那边瞟了一眼,孙茜似乎是听到了,心虚地垂下头。
“她是为了我才动手的,所以我也有责任,她不敢说出实情也情有可原。”
“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
陆妧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把袋子里的药递给孙茜,“我看你手疼,这个药膏涂一下吧。”
孙茜不肯接过,一言不发地盯着地板发呆。
“茜茜,你把他做的事都说出来吧,警察一定会帮你的,我也会陪着你。”
孙茜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她抽噎道:“对不起,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他是个恶魔,这学期一直在骚扰我,我怎么都摆脱不了。那天他说要是能带你过去,他就会放过我,所以我才……”
陆妧回想起事情的经过,周六孙茜突然跟她说了刘昌平骚扰她这件事,原本她一直劝孙茜报警,但是孙茜坚持自己手里有证据,希望陆妧能陪她一起去找刘昌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关乎孙茜的名声,陆妧也不好坚持,选择尊重她的意愿。
“所以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你也没有所谓的证据?”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样,陆妧你相信我。我只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不然他不会放过我,可能我连待在城里读书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妧沉默半晌,“如果他得逞了,你有想过我吗?还是,你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你一起入深渊。”
孙茜身子一软,从凳子上滑下来,跪坐在地上:“陆妧,我求你再帮我一次,好吗?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了,要是回到村里,我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逼我嫁人,捞笔彩礼钱回来,给我弟弟娶媳妇。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如果这一次让他逃了,他只会变本加厉,以后还会有更多无辜受害的女生,你不为她们想想吗?”
孙茜像是死了心,索性瘫坐在地上,嗤笑说:“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哪儿还能为别人考虑?像你这种生活在大城市的孩子,根本不懂我的痛苦。”
陆妧感觉自己出奇地冷静,她拿出手机,“里面有那天你跟我的通话录音,我希望这些事你能自己说出来,而不是我去交给别人。”
最后孙茜一五一十交代了事情经过,局面也出现了转变。
刘昌平嘴角泛着淤青,手臂打了石膏半吊在身前,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女警察:“当时的情况,说说吧。”
“这事儿都是那个孙茜挑起的,我就是太心软,看她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孤零零在大城市里读书,无依无靠的,想多关心关心她。”
一旁的女警忍不住大声说:“那你就能把人关心到教工宿舍去了?”
周岩轻咳一声,示意她注意态度。
“是她主动要来的,还说能带来他们班最漂亮的那个,跟我换重点高考卷,让我给她单独补习。我可没答应她,是她自己说的。”
“脸上的伤谁打的,想起来了吗?”
“之前是我记错了,其实是孙茜见我没答应她的要求,恼羞成怒就动手了。不过看在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学生,这件事我也不计较了。”
刘昌平向来谨慎,从不给女学生发私信,都是找借口让她们放学后留下来,再没收手机,由此得手。他认定对方没有证据,警方抓不住他的把柄就无法立案。
暮色渐沉,偶尔飘来几片雪,也不大密,像四月天随处飘散的柳絮,一阵风过,又走远了,找不到归宿。
陆妧坐在后排发呆,等车开出去好一会,她想了很久孙茜的话,冷不丁冒出句:“哥,刘昌平的事我会追究到底,但是孙茜那边,就算了吧。”
程荀从副驾驶探过头,有些愠怒:“人家哭着跟你说几句软话,你就原谅了?你想就这么算了,我不同意。看看你脸上的伤,从小到大谁跟你动过手?要不是因为她,你能受这么大委屈?”
陆妧委屈地说:“我没原谅,只是不想再追究下去了。我和孙茜都是受害者,我想她也是太害怕了才会这样,而且她最后也帮了我。”
“你差点被她这个受害者算计进去,平时挺聪明的,关键时刻怎么这么冲动。我都不敢想,你要是没跑出来会怎么样。谁给你胆子自己去的?”
徐衍轻咳一声,“程荀,话别太重了。”
陆妧的眼神飘向窗外,雪越下越急,像是要吐露些什么。
徐衍看了眼后视镜,陆妧安静地缩在角落,他不动声色地调高了些温度。
“小妧,别听你哥说的气话。在这个世界上,警察可能会碰到抢劫,律师也可能会上当受骗,不是因为他们无能或者无知,而是因为对方计划周全。是坏人的错,不是落入圈套的人有问题。”
“嗯。”陆妧应了声,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脸颊上泪痕,却怎么都擦不完。
徐衍递过一包纸:“正义善良没有错,但是以后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可以先找大人商量。”
“刚才我话重了,别放心上,把徐衍的话听进去就好。不过你怎么想起来把当时的对话录音的?”
“那天叶之冕让我帮他录个歌,正好孙茜电话打进来,我忘了关录音。”
程荀听到这个名字,有些不满:“你还跟他在一起?都高三了,让他别来打扰你学习。”
“我分得清主次。”
徐衍听到叶之冕的名字,想起了刚上高一的陆妧,她站在元旦汇演的舞台上,稚气未脱的样子,穿着件米白色毛衣,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抱着吉他站在台上,似乎还有些紧张。拨动琴弦,每个字句都因她而变得娓娓动听。
下了台,陆妧往程荀和他的方向走来,那时候的陆妧像一朵在冬日肆意盛放的白色鸢尾,纯洁得让人无可挑剔。
陆妧扬着张小脸,似乎在等待表扬,“哥,你特地来看我的?怎么样我苦练了一个暑假的成果。”
程荀蹙眉不解:“就为了追你那个学长?我看那小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成绩好,有副皮囊,歌唱得也算听得过去,虽然还没你一个暑假练出来的好听。”
陆妧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夸我就夸我,怎么还拉踩他。他有名字,叫叶之冕,别老那小子那小子的叫。都大学生了,文明点。”
“行,我不说了。我告诉你爸妈去,陆妧小小年纪早恋还不学好。”
“程荀!你敢!你给我站住!”
大家都在看演出,没人注意到后面发生的事。徐衍眼角噙着笑意,伴着舞台的音乐声,就这么看着他们兄妹俩一个跑一个追,在操场上闹腾个不休。
后来没多久,徐衍就从程荀那里听说,陆妧跟暗恋许久的学长在一起了,一切都顺理成章。
车里的温度升高,陆妧不再缩着脖子,坐直了些。她转移话题说:“哥,今天这事能不跟姑姑和姑父说吗?”
“你脸上的印子,让我怎么跟他们解释?”
“我一会儿戴个口罩,你就说我感冒了。”
程荀不再发话,陆妧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黑色越野缓缓驶入联排别墅区,老远就能看见程荀家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上面挂满了暖黄色串灯。
程荀:“今天耽误你时间跟我跑一趟了,留下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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