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黄昏冥冥，云雾遮天。
　　鱼鹰略过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
　　长篙入水，与层层叠叠的涟漪相撞，引出新的动荡。
　　水面上这轻微的波澜渐渐扩散，消失在与天光相接的远处，在这浑然一体的昏黄中，鱼鹰翻飞着，清风拂过，在水声和隐约的啼鸣声间，林暮听到逐燕走到她身侧，向她问话。
　　逐燕问她：“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那边的鱼鹰。”林暮仍然望着远方，嘴上回答着她的旅伴，“之前只在书简上见过……”
　　逐燕愣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
　　临海居住的西陵人会豢养鱼鹰、训练它们捕鱼，这对逐燕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是了，逐燕恍然间想起来，即便不考虑林暮的特殊身份，在她刚到长安府院的时候，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就已经能够控制灵力聚气成液，不需要饮食了；而无论是林家还是府院都位于中央大陆，她接触过的食物应该也只有面果。
　　生物之间的互相捕食、甚至是豢养“猎手”来捕猎，对于她来说十分遥远。
　　逐燕笑了笑：“西陵人大多没有修到凝液境，需要饮食。但海边的土地不适合面果树生长，矮面果也一样。所以西陵靠海的人族村落大多会豢养鱼鹰，并和鱼鹰一同出海捕鱼。
　　“其实不止海边，西崚气候炎热，不太适合面果树生长，仅仅采摘面果不足以果腹。
　　“好在丘陵多，山上的动物和面果树都会多些；平原上人烟稀疏，再种些矮面果也足够了。
　　“当然，也因为这个，西陵各族关系紧张……
　　“嗐，我又提这个做什么呢——明明已经和我没关系啦。不说了，不说了。
　　“累了没？换我来划会吧，你也能好好看看西陵的风景——和府院里很不一样吧。”
　　林暮收回目光，将手中的长篙交给了逐雁，自己则在竹排上坐下，顺着鱼鹰的方向看去。
　　远处有两三艘渔船，以及隐约浮现的几栋低矮建筑物。那鱼鹰在渔船上空盘旋了两三圈，忽而收拢了翅膀，飞快地向渔船坠去，而后又猛地振翅，稳稳地停在了渔船上。
　　鱼鹰归来，渔船上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摇橹向岸边靠去。
　　林暮能隐约听见他们在唱和着，不过不出预料的是：她听不懂。
　　她的右手下意识的搭上了左臂，在离开前，府院给了她们一人一件叫做“灵犀”的灵器，它由一个臂钏和一个耳扣组成，说是能保证她们行走在外最基本的交流沟通。
　　灵力随心而动，涌进缠绕于左臂的臂钏——要录音翻译，是第二个镯子——灵力在灵石之中运转——耳扣没有反应，应该是太远了。
　　她垂下眼睑，右手转而摩挲起脖子上垂挂的灰色珠子。
　　逐燕瞥了她一眼，开口道：“已经能看到房屋了，不看看吗？”
　　林暮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两手撑在竹排上稍稍用力，她重新站起身，再次向村庄的方向看去。
　　西陵的房屋样式和她所熟悉的也很不一样。
　　此处的屋顶多为圆拱形，甚至有一些是平顶，与长安复原飞檐翘角的屋檐迥然相异。这里没有她所熟悉的一排排的白墙黑瓦，散落在岸上的房子从屋顶到外墙都为与泥土相近的棕色，远看像是群小山包。
　　林暮忽然感受到了异乡的含义，她有些不安，转而望向茫茫大海。
　　逐燕则久久望着这久违的故土，心中滋味万千。
　　在林暮进入府院后，因为时间和身份上的奇妙联系，她们相处的还不错。
　　来到府院里的大部分人都会在六年后离开，虽然逐燕原本的打算是留下，但叶裁烟的故去让她改了主意——身为无根之木，到处转转、见识先人们未曾看到的风景，也许比找一个并非故乡的地方扎根要更好。
　　于是二人结伴离开。她们听从碧新秋的建议，先到西陵寻找寓居于此的“哲人”——碧新秋说所有人都应该先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再做其他打算——但实际上她知晓，这“所有人”中应该不包含她。
　　自己与这片土地最好的结局就是再无瓜葛。无意义的关注和犹豫只会让事态更糟糕。
　　但她又实在想知道，在离开她以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过的怎么样，是否适应了气候变化，是否因收成的减少而困苦，各族间是否因渔猎的次数增多而关系紧张……
　　灵液被固定，裹着竹篙和竹排的底部，有一些逸散开来维持着竹排附近海面的平静。
　　她维系着这破碎的平衡，带着与离开时一样的忧思慢慢靠近西陵，村落的轮廓渐渐清晰，也许是由于非凡之躯带来的目力和耳力，她看到了袅袅炊烟、听到了渔人欢歌。
　　“我们快到了。”逐燕说。
　　林暮点了点头：“我们等会去哪？”
　　逐燕闭上眼睛，她与西陵的联系已经很淡了，必须要凝神仔细感受。
　　灵气向四处逸散，稀薄的信仰之力在空气中漫无目的的浮动，但仍然如之前一般雀跃的响应她的疑问，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白村。”
　　林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在这短暂的对话之后，竹排上又回归了静谧，只余长篙破开静水带来的声响。

　　竹排轻轻靠上水岸，林暮运转灵气，长袖无风自动，一跃而起，落在了沙滩上。
　　逐燕则等到竹排彻底停稳后才走下来，手中的长篙抵在竹排上，灵气顺着竹篙绕进竹排，二者渐渐缩小。
　　不消多时，林暮已经几乎看不见逐燕手中的竹篙了，她弯下腰，捡起缩到仅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竹排，她引导灵气压缩成液，将二者洗涤了一遍，而后一并放进腰间别着的一个袋子里。
　　逐燕收拾好东西抬起头，正好看见不远处一个少年好奇的望着她们。
　　他个子不高，一头金色的短发剪的不太齐整，隐约露出头巾，尾端扎成一个细长的辫子，在脖颈上绕了一圈后甩到身后，一双灰色的眼睛灵动有神，棕色的衣裤的袖口都额外用布条缠绕起来，扎得很紧，是典型的西陵人。
　　在逐燕打量少年的时候，他也正打量着二人：
　　逐燕有着碧绿色的双眼，一头棕发披散在肩头，身上还披着金边勾勒的绿色披风，脚下踩着一双褐色的鞋子，用麻绳缠绕裹紧，一直包裹到脚踝上方。
　　这是妖怪们常见的打扮，但他并不怎么紧张，甚至还有些茫然：
　　不紧张是因为棕发碧眼的多是树妖，比起其他妖怪，树妖和人的关系还不错；
　　茫然则是因为逐燕头上围了一圈绘有图样的头巾，长长的布条一直垂落到大腿处，斜背着一根比她还要高的法杖，碧绿藤蔓缠绕而成的杖身簇拥着顶端一颗晶莹剔透的透明宝石；她的腰上别着一条挂了好几个口袋的腰带，棕色的裤腿处看不分明，但白色上衣的袖口确实没有扎起来。
　　这打扮又有些像是村落中的祭司。
　　而她左手上隐约露出来的碧色镯子和盘绕在右耳上的同色耳扣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一时由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逐燕的穿着让他觉得有些奇怪，而林暮的打扮就令他感到十分陌生了：
　　林暮几乎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身着一件青色长裙，在胸口处收紧，布料被压在串着一颗灰色珠子和一根枯黄色羽毛的项链下，宽大的袖袍垂到小腿侧，和裙摆的位置相近。
　　她赤脚踩在沙滩上，墨色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腰腹部，紧皱的眉毛下一双漆黑的眼睛警惕的盯着他。
　　少年在林暮落地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打扮奇怪的人，在她袖袍鼓起时看到了她的左臂上缠绕着由九个碧玉镯组成的臂钏，而且她的右耳上和逐燕一样缠绕着耳扣。
　　少年想了一会，那抹碧色在他的脑海中渐渐与另一个人身上的物什重合——
　　他恍然大悟，突然跳了起来，两只手激动的挥舞着，语无伦次对着二人喊道：“我知道了！你们是找贤者来了！你们是来找‘李渊湛’的是不是！”
　　林暮愣了一下，没能及时打开灵犀的通译功能，只能在一串令人困惑的异乡语中捕捉到别扭的“李渊湛”三个字，只能茫然的转头，用眼神向逐燕求助。
　　逐燕先是对她安抚的笑了笑，而后对着那少年挥挥手：“是！他在这里吗？”
　　“我猜对了！”少年欢呼了一声，转身向渔船聚集的方向跑去，“阿妈！阿爸！村正！又有人来找贤者了！她们穿的也好奇怪！但会讲我们村的话！”
　　逐燕愣了一下，无奈地耸了耸肩转头对着林暮重复了一遍少年最开始的提问，而后问道：“你现在把灵犀打开了吗？需不需要我把剩下的的也重复一遍？”
　　“已经打开了，不需要。”林暮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现在用的通译，西陵部分不都是你录的吗？”
　　逐燕忍俊不禁：“西陵不比东方，聚落之间距离遥远，语言体系各不相同，光是人族的语言就有好几十种，全是我来修录得录到什么时候啊。大部分其实是从西陵来的府院学生录的，我只负责补上剩下的和修正一些祝祷用词。”
　　林暮嗯了一声：“那你知道谁录的白村吗？这声音有点熟悉……”
　　逐燕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刻意去了解——我等会也打开听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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