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乱

　　九月，南方夏日正盛。

　　此时临安二中校园内晴空万里，四周萦绕着植物在充分光合作用下释放的青草香，荫蔽处的聒噪蝉鸣声声叫嚣着最为旺盛的生命力。
　　窗外景色如此鲜活，可教学楼内各班级却人心涣散。
　　预备铃已经响起，今天是新学期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熬过了一整天的沉闷正课，少男少女们正按耐着性子，屈身在教室里等待最后一节班会课的正式开启。再熬一会儿，便是这所百年名校每学年仅有一次的周末双休。

　　宋写正跟着学校安排的领路老师去往新班级。
　　他一手拽着啥都没装的包，一手端着校园小卖部的夏日特供绿豆冰，咕噜咕噜四处打量起这所位于临安市东郊的知名省重点中学。

　　“以你过去两年的成绩，应该是能直接进火箭班的，但二中向来没有直接插班重点的先例，老师们也和你家长商量过，一是担心两边学校进度不同跟不上，崇州那边是不分班的对吧，印象里也不赶课。火箭班的学生今年要冲击几个竞赛，所以在常规课程设置上和其他班不太一样。”领路老师说道。

　　“二来，也是转学嘛，毕竟换了新环境，总需要点时间适应适应。虽然高三了，应试教育的大环境摆在这里，但也不能只顾埋头读书，心理压力不可小觑。”

　　“每年最容易出事的，就是毕业班的学生，所以心理问题一定要重视，课业强度倒是可以先缓一缓……”

　　走在前面的女老师频频回头，生怕这位新来的尖子生因为没能进重点班而导致落差过大，一不小心就学废了。

　　她继续说：“学校就先按各班人数权衡放你到11班，如果有需要，过一阵咱们再看情况调整。你放心，二中向来公平公正，火箭班用到的所有辅导材料各班学生都会有，区别在于那些刁钻难题于他们是必修，而其他班全靠自觉。”

　　“没关系，我知道的，不是非要去火箭班。”
　　宋写跟在女老师身后点了点头，装乖般谦虚应付着：“我过去也没有参加竞赛的计划。高一的时候就报名试过，但集训强度大，那时候基础都没打牢，不太能跟上，索性就放弃了。”

　　女老师宽慰道：“那现在呢，还有想法吗？虽然时间紧了，但我看你高二的成绩拔尖又稳定，如果有余力还是可以再试一下的，竞赛和高考本就相辅相成，万一呢。”

　　宋写礼貌笑笑，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对方只是好心，便没再争辩，回道：“谢谢老师提醒。”

　　今天的温度实在有些高。
　　在晃眼的烈日下刚刚爬完九十九级上升阶梯，宋写已经感到费力了。再加上面前的女老师中气十足，一路上话不停，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其实，这个夏天宋写一直活得很混沌。

　　他被强塞了许多莫须有的情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所有的安排，脑子都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人就稀里糊涂搬过来了。

　　是多负责的家长，才有事没事让高考生在这个关键阶段转学？

　　还从北往南走……热死了！

　　也亏得他提前刷完了高中课程，现在不过是在省内换个地方复习，在应试技巧上谈不上有什么需要适应的。

　　气温是高了点，但这校园环境……看起来确实比崇州那小破地方好多了。

　　作为声名远扬的省重点，临安二中的新校园比想象中大了不少。
　　刚刚办手续的行政楼位于学校正门旁，算是海拔最低处，而教学楼群被层层叠加，全堆放在了中心“山头”。这一阶阶大块石梯估计是在寓意节节攀升，从校门口向天梯尽头迎风飘扬的国旗望去，整个布局端庄大气，颇有些乘风而起扶摇直上的意思。

　　还好不是每天都要爬！

　　“平时都得加强锻炼啊，学校面积大，宿舍食堂都在后山那块，体育馆也有点距离。特别是高三的体育课，二中可是从来不废的，如果上节课遇到老师拖堂都得跑一跑。”
　　女老师似乎看出了宋写的疲惫，自己也累得在荫凉处停了会儿，大概介绍了几个方位后，她指了指面前的教学楼，说：“这是启明楼，高三的理科楼，11班就在最上面，高是高了点，但是风景独好。”

　　宋写深深呼了一口气：还要继续爬！

　　太阳依旧火辣辣照着。
　　宋写眯起双眼朝四周望去，山上都是清一色蓝白相间的矮楼，楼栋之间各有两层连廊相接，外立面频繁点缀的花束正在燥热南风中肆意摇曳，舞动间带起盛夏的斑驳光影。

　　此时上课铃已经过了，整个教学区安静祥和，可在光照之间，却又迸发着一种隐秘的生机——马上周末了！

　　女老师继续带着他上楼，说：“虽然没进火箭班，但学习上你肯定是没问题的。其实成绩好坏全靠学生悟性，在哪里都是学，火箭班的氛围可不轻松，每年高二升高三的时候都有学生申请调出来，今年咱班还收了一个呢。”

　　宋写有些惊讶：“还能这样啊？！”

　　女老师笑着说：“是啊，我教了那么多年书，现在的孩子一年比一年有想法，有些闹腾的学生就喜欢在普通班里当霸王，不愿屈尊做什么学霸学神的陪衬。”
　　“都说素质教育博雅教育，但在大环境下我们想改变也不容易，你看刚刚德育处的老于，就是在隔壁办公室骂人的那位，那眉头啊，就没放下来过，看着他我就觉得日子苦，你们年轻人可别受影响啊……”

　　这位女老师的头发已经微微花白，戴着副细框眼镜，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很好相处。
　　但比起“和蔼可亲”，用生性开朗来形容或许更为适合。
　　她一边引路一边说笑，快到班级门口才终于想起来自我介绍：“诶……差点忘了说，我姓周，叫周莹，是你以后的语文老师。宋同学的作文在上次三市联考的时候我就见过，最高分，写得很好。议论文很少看到有学生能把感情描绘得这么细腻的，还是个男孩子，字也工整，实属难得！”

　　宋写微微欠身，谦虚着：“谢谢周老师，只是运气好罢了。”

　　周莹指了指最后半层台阶，示意他到班了，笑道：“学霸都谦虚。如果能带带班上的那群憨傻小孩就好了，这一个两个的，根本不开窍，每次写作练习都在凑字数，马上就要高考了，我都不知道还能怎么教……”
　　周莹操心地叹了口气，又轻轻拍了拍宋写的肩，语重心长道：“文科在理科班不好混啊，宋同学你可得给我稳住了，老师任教这么多年就指着你挣脸了。”

　　“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哟——”

　　宋写话音未落，就看到楼梯上方突然冒出了一位神采奕奕的青年壮汉。
　　他身穿老汉风蓝色条纹T，戴着副黑色框架镜，左手捧着几摞卷子，右手拎着养生茶杯，估计正往教室赶，看到来人便又立刻停了下来，语调间热情高涨：“周老师，这么快就把人给我领回来了哈！辛苦辛苦！”

　　这位青年教师随即转头看向宋写，眯眯眼笑着自我介绍起来：“果然是个大帅哥啊！新同学你好，我是11班的班主任柯志雄，不教做人教物理，欢迎加入我们光棍大家庭！”

　　宋写极速评估着眼前的新班主任。

　　这位壮汉操着不算浓厚的东北口音，人高马大的，模样乍一看挺凶，但对着自己咧嘴笑说欢迎的时候，又像极了动画剧里的喜感熊二——与过去读书十余载见识过的那些不怒自威的班主任形象丝毫不符。

　　宋写挂着好学生的标配乖巧笑容说：“柯老师好，我是从崇州一中转过来的宋写，日后就要麻烦您了。”

　　“哪里哪里，不麻烦，荣幸至极！我都给那群小兔崽子预告好几天了，咱班竟然逮着个这么厉害的转学生，得宝贝好！就别想着去火箭班了呗，咱班氛围可好了，早恋我都不抓的！”
　　熊二露出了一脸期待的表情：“冒昧问一句，宋同学有女朋友了吗？”

　　“啊？”
　　宋写额角顿时冒出一条黑线，莫名理亏：“呃，没……”

　　柯志雄笑道：“没有好，没有好，不然高三就异地了，那可真的影响学习！”

　　宋写还不太适应和老师进行此类对话，他礼貌附和着：“是，是啊……”

　　“小柯，你注意点，班里那几个爱出风头的都被你给放任坏了。再这样，我就要帮新同学申请转班了。”周莹一脸无语地盯着柯志雄。
　　看得出来是故作严厉。这位资深教师似乎也早对晚辈的“不规矩”习以为常。

　　“哪儿坏了呀，过去一年班里的平均分都多了不少呢，还什么比赛活动都没落下，青春就一次，可不得好好玩吗～”
　　柯志雄一边说一边把周莹请进了身后的辅导室，安顿好爱操心的前辈才终于带着宋写进班，就几步路的距离也不忘继续嘱咐：
　　“在我这儿，手机也可以随便用，不用藏着掖着，偷偷摸摸低头看还对视力不好，总是需要查单词的嘛。”

　　“不过，只限于班里啊，课间啊！上课要自觉点，别开小差，这点咱宋同学肯定没问题。”

　　“当然了，平时在学校还是得小心点，遇到德育处老于就别晃着新苹果招摇过市了，哪天被没收了我也要不回来。刚刚应该见过了吧，就那个额头印有‘王’字的于显清老师……（超小声）我也怕。”

　　柯志雄边说边笑嘻嘻地挤出了老于的招牌动作，进班前又多说了一句：“现在正好是班会，别紧张哈，咱班里的漂亮小姑娘可多啦！”

　　被热情到了的宋写：“……好。”

　　宋写老早就听说临安二中是出了名的素质教育示范标杆，每学年大大小小的课外活动数不胜数，绝不以单一成绩去定论青春期的躁动少年。每次学校官方在互联网上公告什么校内外活动印迹，那股扑面而来的自由气息，都会让其他地方的倒霉小孩艳羡不已。

　　想过校风松弛，只是没想到能是这么的……不一般。

　　不过，现在都高三了，估计他什么也赶不上。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教室的瞬间，原本室内充斥着的密集窸窣声瞬时消音。

　　“坐好！咳咳……朋友们，介绍一下，这是咱班期待已久的新同学，宋写，掌～声～欢迎！”
　　柯志雄在讲台上放下东西，率先带头鼓起了掌。

　　“欢迎欢迎，欢迎新同学！”
　　“啪啪啪！砰砰砰！”
　　“喔！欢迎欢迎！喔！喔！！”

　　台下的同学极其配合，不仅拍手鼓掌，还顺带敲击起了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欢呼呐喊声顿时将小教室挤得满满当当。

　　宋写顿时有点手足无措，掌心里的绿豆冰也越握越凉。

　　“谢，谢谢大家，我是宋写，从隔壁崇州市转学过来，还请……请大家多多关照。”
　　他站在讲台边朝众人深鞠一躬，面色微红，在本就偏白的肤色衬托下更显尴尬。

　　少年索性想等掌声退去再起身，结果欢呼呐喊经久不息……

　　初来乍到的宋写有些懵。
　　他一路上都尽力表现得沉着冷静，时刻提醒着自己的插班生身份，甚至为了体现无所畏惧买了瓶吊儿郎当的街头绿豆冰充当工具，让在校园里不能握手机的小爪显得不那么空荡荡。

　　虽然他以前从没转过学，但多少也见过学期中加入的生面孔。

　　转学生的第一天总是孤立无援，只能独自面对与新集体的初次见面，被迫站在讲台上各种尴尬地向大家问好……宋写不太想以这种怂逼形象出现。

　　他本来还想趁着新环境树立点“不好惹”的高冷难搞人设，以防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但现在这情况……算了，差不多就那烂水准。

　　众人依旧卖力：“欢迎！欢迎！砰砰砰……”

　　“好，好，好……行了，行了！”
　　柯志雄拼命示意大家安静：“知道你们热情，但也别吓到新同学！”

　　“谢谢，谢谢。”
　　宋写立刻跟着台阶直起身，又给众人多谢了几句。

　　虽然这次被安排转校并非他所愿，也过于突然，但被应试高压统治了十七年的躁动少年依旧期待能够拥有一个稍显有趣的高中生活。

　　崇州一中采用正儿八经的传统闭塞式教学，学生日常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没半点课外活动。虽以教育公平为由不单独划分重点班，可作为市重点的压力依旧摆在台面上，结果就是弄巧成拙导致每个班级的氛围都很压抑。好学生会嫌成绩拖后腿的同学课上吵，闹得慌的刺头儿总批判书呆子们不懂情趣。而老师家长们则以成绩论英雄，且只论当下——上个月考好了都不作数。
　　游戏规则极其单一，更别提学习之外的活儿了。

　　可这里，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或许成绩不好，但人肯定有趣。

　　至少，这班主任看着挺有趣的。宋写想着。

　　谁知下一秒，这地方就变得更有趣了。

　　“报告！”
　　两个男生搬着一套新桌椅从教室后门走了进来，问道：“柯佬，这些放哪？”

　　“就……我看看，就先放程易旁边吧。”柯志雄指着教室后排，转头和宋写解释：“刚开学，大家都是随便坐的，班里下周再统一换座位，我看小帅哥个头也挺高，咱先这样安排着，可以不？”

　　“好。”
　　宋写答着话，魂却随着那个名字微微走了神。

　　他跟着大家的视线将目光往教室后排放，果然在人群的空隙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独自坐在教室末尾，懒懒散散地转着笔，神情里满是漠然。他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变动都毫无波澜，又像是被什么无名屏障隔绝在了这片热闹之外。

　　11班的座位都是单座，共8列，每列6个同学依次排开。班里原本有49人，所以第5列凸出了一个座，处在教室后方中央偏左的位置。

　　程易就安静地坐在那里。

　　像一座孤岛，飘荡在划分好的整齐地界外围。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简单和台上的新同学对视了一秒，便又冷漠地收回了相撞的视线。

　　难得遇到熟人的宋写刚想伸手打招呼，脸上的笑顿时卡住。

　　怎么……这人是要装作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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