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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换身
江南淮阴,陵江码头。
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大梁朝定都长安,承平以来,各方名角云集京畿,万张嘴巴要吃饭,而这千里而来、南粮北运的起点,便荟聚于此淮阴之一城,陵江之一渡。广济桥下,无数舟船停泊,连绵不绝。
此日江阔天低,潮平稳渡,舟船之上,一群群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站在甲板上,迎着万里晴日,滚滚汗珠悄然蒸干在炙热温度下。
这些靠水吃饭的纤夫水手都是漕丁,即将押漕粮北上。虽无法进舱休息,却眯起眼睛,望向遥遥江水,相视一笑。
老天爷开恩,是个动身的好天气。
其中一名汉子重重一拍栏杆,朝着对面一艘极其招摇、装饰艳丽的豪船笑道:“嘿!那边的,看见了么!等咱们兄弟几个囫囵个儿回来,倒贴漕费也得去里面庆祝庆祝!”
他所指的,正是一艘满载红袖的花船。纨绔子弟江船游宴时最爱于其中倚玉偎香、痴云腻雨。
对面船舱里,一扇碧纱窗被倏然推开,一个女子掐腰骂道:“我呸,天天隔空意淫人家船上姑娘,自己老婆也没讨着一个,怪道伊小鬼头都唱‘有姑娘谁也不嫁摇船郎’!”
女子摔窗而去。听到这零散半句童谣,甲板上,刚刚还拍肩大笑的的漕丁们竟无人再说话。
片刻后,那大汉骂道:“她爹不也是漕丁,她凭什么瞧不起咱们?”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恐怕正因为她爹就是漕丁,她才这么说吧。”
徐徐江风,吹起片片白帆。
漕丁们无言地拾起各自活计,只有刚刚小声答话的那年轻汉子回头望了一眼江岸之上,却不见方才向他焦急询问的男人身影。
码头人多眼杂,孩童极易走丢。这不,现在来问这几天有没有在码头见过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几天功夫……那都够人牙子倒八回手了!这爹怎么当的?
“小姑娘我倒是见过一个,可惜就在那花船之上,从小不点儿长到现在,恐怕不是你家女儿。”
他冷嘲着说完,见对面男人的脸色迅速铁青,心下便有些后悔,只是现在人影也无,只得作罢。
汉子摇摇头,在同行催促下拉起纤绳,粗糙的绳索在赤裸的肩上烙下红印。
滔滔江河,随着漕丁们的浑声叫喊而翻涌。
*
狭小拥挤的船舱里,总是有种挥散不去的潮湿,浸着江水特有的气息。
被漕丁水手艳羡眼热的豪奢花船中,也有这样逼仄、简陋的贱所。
所幸阳光正好,若在铺开的书卷上,像极了权贵才用得起的鎏金墨。
一个小小的女童身影,正拿着一卷略微粗糙的纸张,席地而铺。纸上诗文虽笔锋稚嫩,但字迹隽秀,令人断然想不到是十岁女童所誊写。
可惜纸张破损残缺,依稀只能看见最后一句——
“袖里明珠照尘寰”。
阿纯手中拿着残纸,正试图一点点拼回去。
随着“轰”的一声,舱门被一脚踢开。
阿纯却并未受惊。她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了。
她仰起脸,关切问道:“春姨,您还在生漕丁们的气吗?我都听到了,他们只是要离开淮阴了,一时嘴快,春姨为此动气,带累的可是自己身子。”
春姨恨漕丁漕船,阿纯是知道的。
春姨父亲本是漕丁之一,那年被征去京城,想着路上夹带些特产,下了京渡,倒卖还钱。这本是寻常,可偏偏碰上剥皮的官,自个儿占了漕丁私物运额,漕丁的行李货物便全数祭了河伯。
家里微薄的资财成空,她爹回来没多久就病倒了,命悬一线。于是年少的春娘一边骂这鬼世道,一边骂当时一心想抓住机会补贴家用的爹,自己走进了这花船。
阿纯五岁时,也沦落到来这艘花船上。
彼时只有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孩童,正是春娘在船上的好姐妹所留遗孤。船上掌事动辄打骂,唯有春娘泼辣,寸步不让,才护得那遗孤周全。
后来又多了一个阿纯,春娘养一个也是养,护两个也是护,日子就这么又过了五年。
对于年幼的阿纯来说,这是天大的恩情。
谁知,一贯爱与人斗气的春姨,却恍若未闻,一把扳过阿纯稚嫩的肩膀:
“阿纯,你家里人来接你了!”
平地惊雷,阿纯好像没听懂一般,茫茫然抬头望向欣喜若狂的春娘。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家里人?”
她依稀记得,父亲温文儒雅,兄长也与她形影不离。可是一次花灯节中,忽然发生意外。
哀声遍地,人影四散,在血色纵横的刀光中,兄长紧紧牵着她的手终于放开了。
明明当时,她的兄长拍着胸脯承诺道:“阿纯,你跟紧哥哥,哥哥一定不会把你弄丢的。”
她也曾天真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和家人团聚。
可是,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她的期望几乎要尽数消磨。
直到被春娘半拖半抱地拉起来,阿纯才回过神,正要去收那半纸诗文,稚嫩的手却被春娘抓住。
“还管这些做什么,阿纯,跟你家人回家去!”
*
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正坐在桌案前,花船掌事同他陪着笑脸,他却面色凝重,充耳不闻。
阿纯跟在春娘身后,抬起头时,同这名陌生男人对上视线,却见他顿时变了脸色。
花船掌事收了银钱,欢天喜地地走了。阿纯躲在春娘怀里,余光见那人朝自己走来,下意识要后退,却被春娘牢牢扣住肩膀。
此人正是京都宋府的掌事,宋回。
宋府家主为御史大夫宋熙,其弟五年前带一双儿女南下赴任,谁知,花灯节上遇到当地歹人作乱,宋二爷当场身亡,年仅五岁的小姐不知所踪,只留下七岁的公子。
这些年,宋家家主私下到处命人寻访侄女踪迹,如今终于在淮阴得见。
只是,没想到是在一艘花船之上。
宋回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名船妓。
春娘搭在阿纯肩上的手悄然收回。她对着宋回郑重俯身一礼,余光在阿纯身上流转瞬息,便要转身离开。
却被一双小手牵住衣角。
小小的女孩儿,似乎知道这是二人最后一面一样,紧紧拉着春娘衣袖。
她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什么,只余回忆中的一幅幅画面划过眼前。
初到这里,她哭喊着要爹娘,只换来花船掌事的打骂。
春娘掐着腰肢款款过来,同那掌事笑语几句,春娘的养子便悄然拉着惶恐发颤的她退下。
春娘没读过书,却信奉读书可以明理,求船上通诗书的姐妹私下教教养子,后来又多一个阿纯。
暗无天日的狭窄船舱中,还能得来片刻低声诵书的时光。纵使是残破篇章,有时也让阿纯恍然,以为一切还像在家中那时一样美好。
阿纯的眼眶逐渐酸涩。
她寻找着一个能再多待一会儿的理由:“春姨……哥哥还没回来,我还没……”
话没说完,便被春娘一把捂住了嘴,截下所有未尽之言。
她大声斥道:“什么哥哥?他算是你哪门子哥哥!你记着,这儿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阿纯强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滚滚而落,落在春娘微微颤抖的手掌上。
*
宋回带她走时,用的是“采买丫鬟”的名义,遮掩得严严实实。
花船中人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没见过,无人起疑。
唯一的知情人,便是春娘。
她是怎么敏锐地察觉到宋回是来寻人的,又是怎么递给宋回暗示,确认所寻之人身份的,阿纯一概不知。
也许,春娘一直替她留心着吧。
春娘离去后,宋回带着阿纯便要走,阿纯却忽然不肯了。字字恳切,只请他留些钱财给照顾她的恩人春姨。
宋回只道小姐知恩图报,顾念旧情,便允了。
宋回独身一人带回小姐,那些其余家仆心腹都只以为小姐命好,是被哪户人家收养了,叹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好人终归有好报。
待到众人散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纯,终于道:
“宋叔,阿纯省得,这些年是被人收养,绝无其他去处。”
这段曾流落花船的不堪经历,绝不能被外人知晓。宋回听到她说出如此透彻的话,紧绷的肩膀一松。
阿纯转过身来,静静仰头望着他。
她眉眼稚气未脱,眸中却沉静如水,不似孩童所有,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
“阿纯晓得,家里出身高贵,行事光明磊落。阿纯这些年,幸得那名叫春娘的女子照顾,她既然想方设法令我重回家中,必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当时,您已给了钱财打点,已经足够了,无需再寻他法。”
此言一出,宋回整个人怔愣当场,
他当时只以为,小姐是在报恩……
原来,原来还是担心他事后杀人灭口,寻个由头才好保下那船妓!
她这样缜密,宋回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小姐不必担忧。宋氏……不是那种无理人家。”
阿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她对着宋回郑重一礼。
“宋叔放心。这世上,再也没有阿纯了。”
“只有宋氏小姐,宋明意。”
*
千里之外,京都之中。
国子监朔望休沐,半月才逢一次。终于盼到了下学之际,众位学子起身离席,唯有一名少年仍在奋笔疾书。
“错了。”
听到上方又传来这二字,那誊写经典的少年挫败地抬头,哀求道:“凤岐,算我求你,放过我吧,我都半个月没回家了!”
这名少年正是宋氏公子,宋凌霄。
坐在他上首的,是另一名略大些的少年。萧疏轩举,眉眼温润,正是林祭酒最引以为傲的侄儿,世家子弟中的楷模,林凤岐。
林凤岐无奈道:“叔父早就罚你抄写,谁知你能拖到现在?”
宋凌霄叹道:“同林祭酒的侄儿做好友,果真是自投罗网啊。”
此时,宋家小厮从外冲了过来,对自家公子耳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宋凌霄原本懒散的眉目骤然变色,霍然起身。
“这样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说罢,将笔一扔,急匆匆便要离开。
林凤岐哪里能轻易放他走,宋凌霄反倒抓住林凤岐的肩膀,激动道:“凤岐,我妹妹找回来了!找回来了!唔——”
林凤岐眼疾手快,捂住宋凌霄的嘴巴,余光瞥见四下无人,这才略松了几分,低声道:“事关女眷声誉,切勿张扬。”
宋凌霄却全然不顾,掰过林凤岐的手,便直往外奔。
“凌霄,松手!你回家去见宋姑娘,怎么拉着我,这成何体统……”
“你当初答应过,我妹妹便是你妹妹!盯什么罚抄,走,我们去接阿妹!”
陵江蜿蜒千里,江风缓缓相送,从江南淮阴吹到北地京都,终于将阔别已久的兄妹送回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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