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戏]武运昌隆

　　马车疾驰了小半日，方才在名古屋城外停下。巡行守城的士兵见了桐山家的车驾，都毕恭毕敬地肃立两旁，冲着还未下车的人们行了个礼，又稍稍挺直腰背，站得更端正了些。
　　马车之中先下来的是个沉默的男人，那些士兵认得他是柳生鬼哭，便又纷纷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柳生大人”，而柳生鬼哭则是冲着他们微微颔首，便转身再度掀开了马车柔软垂下的布帘，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道：“已经到了，快些下来吧。”
　　于是，紧接着，马车中便又走下一个娇娇灼灼的艳服女娃，金白两色的振袖衣衫上刺出金箔样的锦簇花团来，衬得这女孩子皮肤白得宛若玉像。
　　那姑娘下了车倒也不急着进城，纤长的鸦睫抖了抖，目光就定格在城墙内外那一片灿若云霞般的樱树上，看着看着，她面色上终于露出几分能称之为喜悦的情绪来。
　　柳生鬼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有一阵风迎面吹来，樱树纷纷扬扬洒下一片花雨。他对那姑娘说：“喜欢吗？”
　　女孩点点头算作回应，柳生鬼哭便接着说下去：“名古屋有两千株樱花树。”
　　早在西剑流出现以前，名古屋就已经是一座繁华的城池了。本能寺之变后，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在织田信长奠定霸业的基础之上完成了统一全国的大业，德川家族的第一代将军在名古屋市建造了巨大城堡，并决定把名古屋市发展成为东海地方最大城市。
　　然而，后来由于江户幕府的建立，德川家族迁居到江户居住，名古屋渐渐变得十分荒凉。住在这里的人们来而复去，只剩下成片成片的樱花树，绕在这座城池的外围。年年春信都落下一场雨来。
　　柳生鬼哭本不知道这些，可他有着和樱花树与这座城池一般漫长的生命，在名古屋待得久了，他也就一点点数清了，这满城铺陈开来的樱花树到底有多少。
　　凉风渐起，柳生鬼哭这才想起他带回来的孩子身体并不算太好，马车一路行来，她都厌厌无神，似乎随时随地就要倒头昏睡过去。于是，他转过身，冲着那孩子伸出手去，说道：“黛香，我们走吧。我先带你去见西剑流的祭司大人。他会为你安顿好一切的。”
　　那名叫黛香的女孩咬着嘴唇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只是趿拉着不算太合脚的木屐，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柳生鬼哭不甚在意，只在前面引路。倒是在他走后，那肃立两旁的士兵面面相觑，短暂的对视过后，两个人便交头接耳起来。
　　“这孩子竟然由柳生大人亲自接回，是什么来头？不会又是祭司大人的新弟子吧？祭司大人身边的天宫伊织天资卓绝，旁人要练习三年的术法，她只需一月便已颇具雏形，再过半年，便能习得祭司大人八分真传，有她在，还需要什么新弟子？”
　　“可那女娃儿好看啊，你没看到她的模样不成？那孩子眉眼精致得像瓷娃娃，说不定，就是想让她和天宫伊织做个伴呢。”
　　“不对啊，听说柳生大人这次远行，是帮祭司大人出面做生意去了，祭司大人深居简出，有些事情都是柳生大人打理，这孩子明显不在生意的范畴里吧？柳生大人是去哪里谈生意的？”
　　“据说是去虾夷【1】……那里有户富商正是从我们这儿迁去的，好像是什么奥野家，以前和我们西剑流有过合作呢……”
　　“是了是了，那想来就是如此！奥野家原先正住在名古屋，后来因为几大忍部忙着在名古屋封印禁术，闹得动荡不安，这才迁居虾夷百年。如今西剑流局势渐稳，想要和奥野家族重新联络生意，也不是不可能。”
　　“那这孩子……”
　　“算了算了，怎么还不孩子的，也不是我们该问的。再站一会儿，我们便要下值了，到时候去喝酒去。”
　　提起西剑流和与之合作的奥野家族，两个守城的卫兵与有荣焉，就连站岗也多了几分振奋。
　　然而，马车辘辘远去，奥野家族大小姐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你为什么私自带回来一个孩子？这样的事情，你并没有同我商议过。”
　　“虾夷遥远，通信麻烦，我要如何与你商量。自然是先将黛香这孩子领回来再做打算。”
　　奥野黛香赤足站在和室拉门外，仰起头来一言不发地望着阳光打在纸窗上的两道影子，就像在隔岸观赏一出皮影戏。
　　她认得出来，这两道影子，一个属于柳生大人，另一个，一定是柳生大人口中的西剑流祭司。
　　她侧侧头，将这出戏看了下去。
　　“再做打算？你还要做什么打算？西剑流的孩子已经够多的了。信之介那孩子天资聪颖，将来会是个运筹帷幄的好苗子，宫本总司如今又对剑法展露兴趣，我不介意送他去修习，还有时常留在西剑流观摩的月牙泪，他是月牙家的长子，未来会是西剑流的一大助力，更何况，我已经有了天宫伊织一位弟子，我不打算再另收徒弟……”
　　“柳生鬼哭，我没心思再养大一个孩子。”
　　西剑流的祭司大人似乎真的很是疲惫，说完这句话后便叹了口气。奥野黛香听到这里，也没兴趣将那出戏看下去，她不再于和室外逗留，轻手轻脚地离开。
　　而在黛香离去后，柳生鬼哭这才挣脱了沉默的状态，低声说道：“守，你知道吗。那个孩子……和你很像。所以我才将她带回来。”
　　“我去奥野家谈生意时，那孩子无缘出来，只能躲在屏风后，我看得出来，黛香的父亲有意提拔的是她的幼弟。可偏偏那个孩子天资鲁钝，只得仰仗在屏风之后对答如流的黛香。”
　　“我想见见黛香，可她真的出来，却又不说话了。吞吞吐吐半晌，这孩子才问我，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她也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她父亲常说她是女孩子，没那么多的机会出游、学习，她很羡慕。”
　　“所以我才说西剑流的祭司想要再收留一位弟子，我带她回名古屋，奥野家的生意还要继续，日后交由奥野家的小儿子打理，也不是不行。”
　　听到这里，西剑流的祭司桐山守态度终于有所松动，轻飘飘地叹息一声，从宽大但又厚重的黑袍之下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臂来。
　　“鬼哭，让我见见那个孩子吧。”
　　柳生鬼哭听罢此言，心中一喜，连忙为桐山守拉开了和室的大门。
　　然而，门外空无一人。
　　方才还站在那里的奥野黛香，已经不知去处。

　　奥野黛香沿着幽暗的长廊慢慢地走，不知过了多久，才忽而觉得眼前视线一片明亮。她终于从这昏暗的老宅中走了出来，来到了一片空旷的校场上。
　　在离开家之前，她曾听柳生大人讲起西剑流的事情。西剑流本是东瀛一个小小的忍部，后来靠桐山家族一点点兼收联合其他弱小忍部，才一点点发展壮大起来。
　　西剑流中部众修习以溘乌斯为支撑的忍术，但同时又不仅仅局限于此。毕竟有些前来投靠的部下多少有人体质并不适合溘乌斯，是以西剑流为此开辟了校场，专供武者训练。
　　奥野黛香来到西剑流的时候，早已经日影偏西，可此时仍有人在校场中不肯离开，挥舞手中兵刃攻击作为练习的木桩。
　　她自小待在奥野家的老宅深处，对这些没见过的事物倒是觉着新奇得很，索性退到了一旁安全的空地去，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站在她不远处的，便是三个与她年岁相当的男孩。其中红发的那个孩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死死攥着对他来说还并不算太趁手的折扇，拧着眉头故作一副老成的模样，向着他同伴看去。
　　“总司的刀法张弛有度，攻守进退皆很自如，所以……”
　　“所以是他赢了？”
　　旁边另一个不曾被提及的少年明显沉不住气，皱了皱眉头就追问道。而那红发少年愣了愣，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不不不，泪你的月牙斩早已经颇具雏形，所以……”
　　“这一场，难分胜负。”
　　听到他这样说，那两个孩子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切”了一声。奥野黛香看得新奇，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
　　谁知道，她这一笑，那三个孩子竟然都朝她看了过来。
　　“你说，我们两个谁赢了！”
　　“对，你，你来评评理！”
　　只是想来看看热闹的奥野黛香愣住了。她眨巴眨巴眼，目光在那三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后，嗫嚅着说道：“我、我才刚来呀，怎么知道你们谁输谁赢？”
　　“这个好说，我们两个再比试一场就是了！”
　　那名叫总司的孩子打了个响指，话音刚落，方才还气喘吁吁的两个孩子竟然又举着武器，拉开了准备决斗的架子来。奥野黛香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劝说他们。
　　而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
　　“宫本总司！月牙泪！你们两个又在打架！”奥野黛香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樱色长发的小姑娘从看台上跳下来，提着裙摆向这边跑来，“还有你，赤羽信之介，你竟然怂恿他们，若是被师尊责罚，我才不会陪你们一起罚……”
　　那女孩话还没说完，就将目光投向呆立在一旁的奥野黛香身上，话音些许停滞过后，这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谁？”
　　奥野黛香指了指自己：“我？”
　　那樱发的姑娘点了点头，说道：“对呀，就是在问你。师尊又收了新的弟子了吗？他怎么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这件事？”
　　奥野黛香连连摆手：“不，我不是。我是今天才被柳生大人接西剑流来的。我叫黛香……奥野黛香。”
　　“我知道了，伊织。”赤羽信之介恍然，伸手碰了碰伊织的手臂，说道，“柳生大人不是去虾夷和奥野家的人谈生意了吗？这姑娘应该是那边的人。你来这边做什么？”
　　赤羽信之介最后一句话是冲着黛香说的，黛香不知该如何回答，摇了摇头，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也不知道……是柳生大人带我回来的。”
　　“不知道？那你来做什么？”
　　赤羽信之介不满意这样的答案，皱起了眉头。黛香则是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不肯再看站在她面前的那几个孩童。
　　来西剑流的人不是为了谋生，便是为了求学。鲜少有人会给出这样模糊的答案。偏生黛香生得像是瓷娃娃一般，金白两色的振袖衣衫又紧束着这姑娘的腰身，远远那么一站，倒当真像是被困在模具里了一般。
　　于是，伊织率先上前一步，为她拢起有些散乱的发，半是嗔怪地说道：“别听信吓唬人，既然是柳生大人带回来的，那以后便也是我们的朋友。”
　　“你的头发乱了，我帮你拢一拢好了。”
　　伊织说着，黛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松散开来，柔软地垂在她颊边。也许她早就发现，可却仍旧放任那只簪子丢在不知何处，来时一路也未曾提醒过柳生大人。
　　可此时她同样来不及解释自己的所为，就见天宫伊织将发间的一支钗取下，别到了自己发上去。一时之间银铃碎响，黛香只觉得发间多了层沉甸甸的枷，不敢再动弹，只是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着伊织头上同样繁复的发饰。
　　不经意间，两个女孩视线相撞，似乎在短暂的这一瞬里，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秘密。
　　“太沉了。”伊织这样说。
　　黛香点点头，说道：“我不喜欢。”
　　于是，伊织笑起来，说道：“我也不喜欢。”

　　【1】北海道旧称虾夷地，1869年始改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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