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笔

作者:泽春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黑暗中的雨


      我躺在床上,等待着一场雨。

      今天该有一场雨的。

      我需要生长,在一些比如万念俱灰的时刻,并伴随着一场雨。

      这雨需要有让人厌恶的细密乃至淅沥,带着潮湿与阴冷,陪着空气一起附着在每个毛孔上。一呼一吸之间,它就进入身体最主要的器官里。这场雨应该是黏腻的,要有让人无法摆脱的窒息感。

      让我上气不接下气,在惶恐中明白,我是一条误把雨中的一滩污水认成浪潮中的海洋的鱼,在一厘米深的水里挣扎,是我作为女性需要付给人类的表演。

      可惜这一晚上,我没有等到雨。

      我开始在白天寻找这场雨。

      四月,北半球进入雨季。

      春雨连绵不断的落下,伴随着一两声闷雷。

      像冬季重感冒的后遗症,流不尽的清涕,偶尔咳嗽两声。

      早上六点,闹钟一响我就要起来准备家人的早饭。丈夫还在呼呼大睡,他的上班时间在九点,而通勤时间只需要二十分钟,算上洗漱和出发前的准备,他也只需要在八点左右起床就行。有时候我会因此特别羡慕他,他起床后的准备比我和孩子都要快上许多,干净利落地刷牙洗脸,再快速地捡套衣服换,加起来一共只需要五分钟,剩下的时间他可以慢悠悠地享受晨起的时光,不紧不慢甚至堪称贵族般细嚼慢咽地品味并不值得品析的快手早餐。

      我摸着半黑的天色悄悄走出房门,在厨房里点亮今天的灯。昨晚一夜没合眼,今早只渴望能喝水。
      许多男性,除了上了年纪的,似乎都对女□□喝温热的水这件事嗤之以鼻,于是让很多女人都跟他们一样用彻头彻尾的冷意贯穿整个躯体的上半部分,冰块把心脏刺激得一麻的快感,让他们以此为荣。
      厨房里烧水壶的蓄水声发着嗡嗡的回响,我接好水,先把开水烧开,再倒出来在一旁晾凉到合适温度。利用晾水的功夫,把提前一天备好的食材拿出来加热和组装,是孩子和孩子爸都爱吃的三明治。

      孩子的先摆上餐桌,中途去把孩子喊醒,接着回来将冷藏的鲜牛奶倒进杯中,再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到合适的温度。这个过程很快,孩子他爸说过高的温度会破坏牛奶里的蛋白质或者其余营养物质,所以加热牛奶的过程需要严格把控时间。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似乎永远睡不够觉,要是昨晚我没睡的时间是分给她去睡就好了。我抱着她哄,用不会吵醒丈夫的音量,小声地催促拖拖拉拉的她。

      “把爸爸吵醒了,我看你怎么办?”这样威胁了一句,才成功半拖半拽地带着她去上学。

      回来后是七点四十左右,水已经凉透了。依旧是丈夫的睡眠时间,却快到了我上班的时候。
      基本上在准备好他的早餐放进微波炉里备着之后,我的动作就得加速了。用滚烫的热水混合凉水,把剩余的食物材料随意堆叠在一起,有时候也懒得堆叠,就像吃剩下的沙拉一样,拆解着吃可怜的三明治。大口地灌下温水之后,穿上并不舒适的鞋,跑到站台及时地搭乘公交车去市中心上班。

      坐公车的时间很长,我这才终于有时间思考那场雨来。遗憾的是,这一整个过程中都不需要雨的出现。

      今天白天也没有雨,但是空气里反了潮。办公楼里到处都是水渍,主管走来走去留下黑色的水印,水印反射办公楼里的灯光和电脑屏幕。主管在蹚水之间,骂着犯蠢的清洁阿姨和我们居然在回南天开窗户,同事吐吐舌头小声地跟我吐槽,不开窗户要闷死啦。

      我看向窗外艰难的薄阳,窗户太久没洗了,脏污的玻璃如有厚厚的地板水。

      我猜想回南天的原理是空气太过干涸,所以把本该落下来的雨水吸收走了。而太阳一出现,水蒸气又会蒸发,从空气里散到空气里。

      这徒劳的一切,不过该怪罪的或许不是回南天。

      我开始担心我忘记收的衣服。

      中午,我接了孩子回家。还好还没下雨,不知道雨是准备今天落下还是明天再来。

      孩子的世界很新奇。她没办法帮助我收衣服,只好兴高采烈地绕在我的身边,一会摸摸满是水流的墙壁,一会用拖鞋在地上摩擦出滑腻的声音。

      “妈妈,我们家的房子会哭诶!”

      我弯下腰,对她笑笑:“学校的不会吗?”

      孩子神采奕奕地转了个圈,如打败了恶魔的骑士般仰头看我:“学校的房子不会哭,因为我和同学们的会讲超级搞笑的笑话,我们整个学校听了都快乐——得——不——行!”

      我也被她逗乐了,捏了捏她的脸颊。

      小孩子忽然嘟囔:“爸爸中午又不回来。”

      事实上,孩子他爸一直是在公司里度过午休的两个小时,只是孩子一直在期待。我只好再一次跟她解释:“爸爸忙。”

      孩子抱住我:“妈妈不忙,所以妈妈每天中午就都会陪我玩。”

      “是呀。”我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扬起,等到她跑走才落下。

      衣服还没收完,昨天快干的衣服这会摸起来又是吸饱水的触感。

      回南天里太阳让墙壁和地板下雨,让书籍、衣物和肌肤都感同身受的潮湿。它很像那个黏腻苦闷的雨。

      不过回南天是回南天,它形似,它不是那一场黑色的雨。

      晚上我接了孩子到家的时候,丈夫已经在餐桌前坐好了,看到我之后他神色平静地笑了下,放下手机,喊过孩子跟他一起排排坐着。他只有这个时候才会井喷似的跟孩子说很多话,用没有透露出疲惫的语气,跟孩子分享他平日里见到的或网上看到的那些新鲜而有趣的事物。
      娘家的女性长辈对此评价他是百年一遇的好丈夫。朋友的看法倒是不同,她让我争取找到比孩子爸更具有吸引力的儿童笑话。

      而此时我只是在厨房里煎一条带鱼。
      带鱼这种生物,在海水里的时候通体发着华贵的银灰色光泽,背鳍也是优雅的舞动,等到被人捞上来,无法沉入海底也无法向前游去时,它就会接近它的死亡。也就是,没有光芒,没有看上去柔软的背鳍。是死的。还没死,但是是死的。

      我放了比较多的油,带鱼切好段后,片片放置到冒气的锅中。

      刺啦——刺啦——

      接着就是“噼里啪啦”,听起来像是雨声。

      上海青洗干净,倒进热油里炒也类似于这个声音。

      丈夫在外面喊道:“对了,回南天得把地板和墙壁擦一擦吧。”

      “为什么要擦?”我问。

      “不然到处都是湿湿的。”

      “现在天黑了,已经不会湿了。”甚至可以用干了来说明。

      “那也要擦一下吧。”丈夫用手指摩擦餐桌的一角,“都是水渍,看上去很脏。”

      孩子学着她爸的动作,惊奇道:“妈妈我也发现了,都是水渍,一条一条一点一点的痕迹!”

      “是不是?”丈夫说道,他对孩子努努嘴暗示道,“你妈妈是不是得去擦一擦地板?桌子我们帮她擦。”

      “什么时候擦桌子?”

      “吃完饭擦。”

      “妈妈!”孩子喊了声,以此提醒我听下他们的讨论结果。

      “好。”我无奈地应下,“等妈妈做完饭。”

      三个菜式放上桌,稀饭摆好。我喘息的空隙,筷子自来熟地落进我刚做好的饭菜里。
      吸气化成了叹气,端来装满水的盆子,毛巾交叠打湿,再拧干。先擦完桌子,除了那张饭桌。剩下的水还是清透的,看不见脏,再用来擦地板。擦地板比拖地板要更加的累,人蹲或跪在地上膝行,一步一步随着手部的动作慢慢往后退着,推到尽头,先转九十度,把角落擦干净,再转九十度继续往后退。

      重复两遍后,替换成干毛巾快速地吸干地面的湿意。直到一尘不染,仿佛没有人曾经经过。

      我没由来的怪罪干毛巾,把我的雨都吸走了。

      专家说,没有哪位女人的人生会错失一场黑色的雨。
      我好像要错失了。

      回顾过去的生活轨迹,我的人生几乎是伴随着雨季。

      出生是磅礴而脆响的雨落在屋檐上,屋檐承托着,汇聚成一条条河流;我孩子的出生则是落在河流上,发出浪潮一般的声音。

      结婚时我可以感受到雨落在我的手背上,是雨滴,因为冬雨所以不算冰凉。后来有一次这雨出现在了白天,它具象化的成了热油滚烫的一洒,尽数落在了我的围裙上。

      我想世界上所有人的一生,应该都会遇上黑色的雨,不仅是女人。即便丈夫说过我这个想法太过天真。后来丈夫又说,女人果然都是水做的。

      或许,我顺着他的话说,那这或许就是女人的特权。

      丈夫热烈地赞成,对啊对啊。

      我继续等着雨来,从天开始变黑到第二天天亮,估摸着有十二个小时,我需要在这十二个小时里独自等待雨落。我等待雨的时间只有六个小时左右,远远不够,但别无他法。

      雨的来临一般会让人痛苦和厌烦,但他们说人需要痛苦才能生存,因为人需要成长,而成长需要痛苦。我没有纠结过这里的逻辑,只是日复一日地按照此条道义执行,因为是“他们说”。

      我和丈夫结束了背着孩子的交合,在孩子记事之后,我学会了沉默。也可能是我终于可以沉默。于是只有丈夫在激动地碎语,我在其中喘息。空气的湿润度不够满足我的干涸,我说:“想喝水。”

      他恶劣地笑了笑:“喝什么?”

      如果我是鱼,这真是一场谋杀。玩笑不太合时宜,我缄口不言,独自起身去倒了杯水。其实并不是玩笑,我清晰而准确地感知到,在这一刻我的确是一条上岸了的鱼,企图在雨水中得到生存的空间的鱼。

      也有人说过婚姻是漫长的雨季,在这场雨里的人只会迎来两种结果,一种是腐烂,另一种是雨停。这一类的说法叫做“她们说”,并不被算在世界的道义里。如果算的话,我大概是暂时在第三梯队的模糊者,雨将停为停、将落未落,我迟迟没有腐烂。

      我再一次睁着眼睛醒来,这是一个周末,小朋友的声音比一切都要更早的传来。

      丈夫翻了个身催促道:“你醒了就快去陪孩子玩。”

      我应了声坐起来,忽然想问他,你的成长和我们的孩子一样吗?她的成长会和我的重合,孩子会从母亲这里继承一半及以上的雨。如果她是男孩呢,会和你一样吗?被我揍得满屋子乱窜,鞭子还没落下时先大喊大叫地求饶,然后再结婚以后把对我的严格的恨意怪罪到妻子身上。

      但我没开口。

      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孩,我几乎用尽了所有倦意下的温柔,以此我感受到我像我的母亲。有时候孩子他爸发脾气,她就直愣愣地站在那哭。承受着来自我童年时期,父母对子女的冤枉,我当时也站在那一瞬不瞬地想,她的雨落下了一次,窗外正好是黑夜。

      卧室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睡前把窗帘拉上了,此刻的卧室还很黑。她怕黑,一溜烟地扑进我的怀里不敢抬头。

      我笑着抱紧她:“妈妈小时候比你还怕黑。”

      “那妈妈现在为什么不怕了?”

      “因为妈妈长大了呀。”

      “妈妈是怎么长大的?我也想长大,”孩子抬头看我,她的手臂收拢得很紧,而眼睛亮亮的,“妈妈还能长大吗?”

      窗外忽然出现了雨声,雨意快速地从窗户渗透进来。四月的雨终于绕过回南天落了下来,可是它依旧不是我等待的那一场。

      我摇了摇头:“妈妈也不知道,可能,不会再长大了吧。”

      黑色的雨会不会在黑色中灭亡?
      既然没有永恒的雨季,那么就意味着,总有一天,鱼会在污水中腐烂,变成任人践踏的黑泥。
      但这是否就是成熟,我尚未可知。
    插入书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黑暗中的雨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155915/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