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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蛇(一)
第1章
夜色深幽,天上无星也无月。
静谧深夜中,偌大的宜江城只有花街柳巷还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尤其是宜江城最大的青楼桃月楼,更是人声鼎沸,醉醺醺的恩客,虚情假意的妙曼女郎,在烛火的照耀下,每个人的面上都好似笼上一层昏黄的光,一切都堕梦中。
桃月楼中,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她双手紧紧拿着一个食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东倒西歪的客人姑娘身旁穿行。
“小喜小喜,你这丫头,喊你名字呢,还不快过来。”
一声呼喊打断了她的脚步。
桃月楼的老鸨挥动着大红色的锦帕,说话的时候面上厚厚的脂粉好像都要龟裂开来,“孙员外今晚会来,你可让澜叶好好准备准备,可别怠慢了贵客。”
“好的妈妈。”小姑娘慌忙点头。
“嗯,这才听话。”老鸨眉一挑,看向丫鬟手中的食盒,问道:“盒子里装了什么?”
小姑娘握着食盒的手更加用力了,她结结巴巴解释道:“是澜叶姑娘吩咐的补品。”
“让我看看。”老鸨大步上前,直接伸手揭开了食盒,里面果然只放着一个盅碗,再打开盅碗,盛着一碗百合炖燕窝。
见是碗燕窝,老鸨顿时眉开眼笑,她合上食盒,笑意带上几分真切:“原来是碗燕窝,澜叶现在这么爱惜自己的身子,我这个做妈妈的也放心了。”她离小丫鬟这般的近,过浓的胭脂香味直冲鼻腔,小丫鬟呆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老鸨又絮絮说了几句让澜叶好好保养好好打扮之类的空话,这才挥着手让丫鬟退下。
看着小丫鬟的背影快步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老鸨用帕子按了按脸上的薄汗,笑意也敛去不少。一个年轻的流莺送走了客人,正坐在一边醒酒,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她摸着微乱的发髻,笑盈盈道:“我说妈妈,澜叶姐姐好福气呢,都有燕窝补身,哪像我们这些命苦的,忙活了大半夜,连口热茶都不曾喝上。”
“呸,你这小蹄子算什么东西,还能和澜叶比,她可是咱们桃月楼里会走会动的金山银山,你们这群不中用的,捆在一起也比不上澜叶的一根手指头。”
被骂了一声的流莺也不恼怒,反而奇道:“以前澜叶姐姐只爱舞文弄墨,又清心寡欲,鲍参翅肚山珍海味碰都不碰,名流富商一掷千金,她也闭门不见。现如今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又是燕窝,又是连着接客了好几天,真是奇了怪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时候澜叶还不懂事,冷落贵客,只知道情情爱爱,喜欢那些掉书袋子的穷酸书生,她之前一直都偷偷摸摸和一个姓何的书生交往密切,我还怕她学人要私奔。现在这书生不来了,人也开窍了。你们也要跟着澜叶学着点,少看些话本戏文,多花心思在客人上面,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才有可能还有一口饭吃。”老鸨抛下这一番话,又摆出笑脸,对着客人招呼起来。
那流莺醒了酒气,也没有理由呆坐下去,轻车熟路地挽上一个客人的臂膀,面上堆满谄媚的笑意。
这二人的对话在这嘈杂的青楼当中,本该谁都不曾注意,可谁能想到,那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在走廊上的脚步顿了一顿,她似有所感,半侧过脸,面上笑意冷冷。
澜叶是桃月楼的金字招牌,当家花魁。在桃月楼中自然有一清静别院居住,又挂了牌匾,唤作雅音阁。
提着食盒的小丫鬟脚步匆匆,在雅音阁外轻轻敲门:“补品炖好了。”
门内没有半点回应,只听吱呀一声,雅音阁的大门竟然自动打开,可容一人进出。
小丫鬟踏进门之后,大门又很快合上。
雅音阁内血光冲天,满目污秽,那个所谓清丽出尘,超凡脱俗的花魁澜叶端坐血泊之中,地面上到处都是破碎的躯干,华贵的锦衣上血迹斑斑,她意犹未尽地用舌尖舔了舔唇边的猩红,看向来人道:“碧芜,你今日怎么这么慢。”
碧芜慢吞吞地将食盒中的东西取出,她掀开盅碗,碗内装着的根本不是百合燕窝,竟是一碗白白的软软的有核桃般纹路的状似豆花的物什——这分明是一碗人脑羹!
“澜叶”在血泊中以一种诡异姿态站起,她那衣裙之下不是人腿,而是一条硕大的蛇尾,她滑动到桌前,拿着盅碗一勺一勺慢条斯理地品尝起来。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森然可怖的蛇身,光滑可鉴的白色鳞片排列紧密,上面沾满了人血,红白相照,竟有一丝妖异之美。
碧芜似乎也被满屋子的血腥之气熏出了妖性,瞳孔之中闪过一丝幽绿的光芒,露在外的脖颈上浮起一层暗青色的蛇鳞。
这屋中一主一仆,竟是一白一青两条蛇妖李代桃僵,用了花魁澜叶和丫鬟小喜的身份,藏匿在这人间风尘处。
真正的澜叶就像那个老鸨说的那样,不仅和何书生私相授受,还海誓山盟,相约要一起私奔。那个晚上,澜叶小喜被白蛇精一口吞下,二女肉体凡胎,生命的最后,连一声惊叫都不曾发出。
澜叶姑娘的情郎,那个姓何的书生,也在同一晚上葬身蛇腹,这对有情人在蛇精腹中不分彼此化作一滩血水——共赴黄泉,同生共死,也算长相厮守。
想到此处,碧芜的面上似笑非笑,暗青色的鳞片一下子蔓延上她的半边面容。
“澜叶”喝干净盅碗里的物什,一个抬手,白光闪烁,屋内光洁如新,衣裙下也恢复了常人模样。
碧芜赶忙上前将空碗收拾干净,又将老鸨和流莺的对话一字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言罢,她按着脖子,想将蛇鳞压制下去,幽绿的光芒在她掌心中闪烁不停,可左边的蛇鳞下去了,右边的蛇鳞又忽的出现,一来二去,脖颈上的鳞片不曾消失,碧芜衣袖下两条胳膊都布满了蛇鳞。
“啧,真是废物。”“澜叶”施施然走到碧芜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道白色灵气随着她的动作飘入碧芜体内,碧芜浑身一颤,身上的蛇鳞当即退了下去。
“多谢寐姬姐姐。”
“本座养了你十来年,你连个化形都勉勉强强,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寐姬冷冷道,“要不是有本座出手,你这样才百岁的小蛇精要在山野中修炼多久才能开启灵智,化得人形。”
“想当初本座统领万蛇,被尊毒后,手下多少能人,何其风光。要不是那多管闲事的水镜仙门,不仅杀干净了本座的蛇子蛇孙,还让本座终日躲躲藏藏,这个仇,本座终有一日要向那水镜仙门十倍百倍地讨要回来!”
碧芜沉默着听着寐姬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语——是的,作为一只蛇妖,碧芜不过百岁出头,本该藏于山洞中继续修炼,并且躲过捉妖师的扒皮取丹,才有机缘化出人形。
她能有今日,多亏了寐姬。
只是大妖毒后寐姬出手,当然不是日行一善,只不过是她被水镜仙门追杀,逃到山林当中,偶然发现了碧芜修炼的洞府,碧芜作为百岁小妖,一直藏于山林,从未出世,在山中以飞禽走兽为食,那山林又人迹罕至,故而不曾害人性命,虽为妖物,但气息干净。
寐姬作为大妖,杀人无数,又口腹之欲极重,好食人肉,落在她手中的凡人,一滴血肉都不舍得浪费。所以她的妖气妖法浑浊不堪,腥臭异常。若是在寐姬全盛时期还能遮掩一二,但那时候,寐姬被水镜仙门的人打的身受重伤,她引以为傲的腥臭妖气便成为她最醒目的催命符。
在遇到碧芜之后,寐姬不仅鸠占鹊巢,霸占了碧芜的洞府,还利用了碧芜干净的气息掩盖自己的痕迹。这一手段,没想到真的瞒过了水镜仙门的捉妖师。等他们走后,寐姬口口声声要说报恩,便强行对碧芜输入妖力,让她能化作人形,并与碧芜姐妹相称,游走人间十数余年。
虽说是姐妹相称,但寐姬很显然是把碧芜当做下人差使,在妖法的修炼上,对碧芜也没有加以什么指点,只不过为了保证碧芜妖气干净,她不让碧芜沾染荤腥,碧芜做蛇的时候还能吃些走兽,跟在寐姬身边做人,只能餐风饮露,比庙里的和尚还清心寡欲。
寐姬这样费尽心机,又有碧芜纯净妖气的遮掩,这十余年来,寐姬顺利逃过水镜仙门的追杀,伤势也好的七七八八。
只可惜去年冬天,寐姬路过一个村落的时候妖性大发,竟然将整个村的村民都吞食干净,碧芜修为浅薄,到了冬日自然熬不过习性正在冬眠昏睡。
寐姬大开杀戒,又没有碧芜气息的遮掩,水镜仙门的捉妖师又找上门来。这一次,听寐姬所言,来追杀她的捉妖师乃是水镜仙门首席弟子,实力强过其他庸人百倍。
二蛇东躲西藏,正巧撞见花魁澜叶漏夜私奔,便用了她的身份在这宜江城里暂时停留。寐姬的算盘打得响亮:这人间的青楼最合适妖邪之物藏匿,一来人群来往复杂,少上一两个行脚商人,失踪几个多情的妓子都不会有人追究。二来水镜仙门的弟子自持清高,更不会来这烟花柳巷来捉妖驱邪。
如今细细一算,寐姬已经在这桃月楼待了快几个月了,期间她如鱼得水,凡间俗世的日子,比在荒山野岭中逃命要快活的多。她也打定主意,要在这桃月楼再多停留些日子。
当然,碧芜是怎么想的,就不在寐姬的考虑范围了。
遥遥听见老鸨的大嗓门:“澜叶啊,可是准备好了,孙员外已经来了。”
寐姬收拾妥当,妖气尽收,合格地扮演一个容色倾城的花魁娘子。大腹便便的孙员外被老鸨和碧芜一同请进门,这个孙员外满脸横肉,印堂发黑,碧芜面上淡然,心中却冷笑:这个凡人死到临头也不会想到,他一掷千金,见到的不是温香软玉,而是能取他性命的活阎王。
男女之事,难道真就这么快乐?
碧芜不解,也不想了解。她只知道,桃月楼的女子,个个都不快乐,做人比她做蛇还惨。但为什么要把这青楼称呼为人间温柔乡,这温柔乡又到底温柔了谁?
雅音阁的木门在眼前关上,大门合拢的间隙中,碧芜能看到大腹便便的男人端着酒杯殷勤劝酒,弱质纤纤的花魁娘子娇滴滴地用团扇遮面,可白纱团扇遮不住寐姬眼中的贪婪和垂涎。
与此同时,宜江城外,一道白色的身影遥遥立在半空之中,白衣人头戴帷帽,其背后月光皎皎,夜风吹动白衣人帷帽四周垂下的白纱,只见一双凛若霜雪的眼眸,如一把打磨数载凌厉出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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