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

　　绿荫浓密，阳光明亮。
　　皇宫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喷出半米高的水柱，伴着古典音乐，颇有一番情调。
　　皇宫特聘的园丁正悠然修理着绿植，不允许半个树枝支楞出来，破坏整体美感。
　　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岁月静好。

　　也是，毕竟无论如何，另一个星系的战火也波及不到首都星上来，更波及不到皇宫中。

　　戚锦坐在车里，看见的就是这副图景，堪称安静宁和，却和上午收到的消息形成了莫名的反差。
　　他穿着正式的礼服，戴着一副白色手套，轻扶了一下眼镜。
　　皇家护卫军早在他的车进入皇宫后就开始待命，看车停下，忙上去替戚锦拉开车门。
　　“上午好，监察官。”
　　戚锦应了一声，在护卫官的带领下顺着台阶向上，朝宫殿走去。

　　进去就看见皇帝正坐在王位上捧着本书在读。
　　满心操劳的皇帝已不再年轻，他戴着副老花镜，微微眯着眼，低头凑近了书去看。
　　“监察官来了？”听见动静，他才把埋在书里的头抬起来。
　　“上午好，皇帝陛下。”
　　“嗯。”他眯着眼看向墙上的钟表，“还是那么守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您正在读什么？”戚锦对皇帝手中的书提问。
　　“是一部诗集。”皇帝笑着回答道。

　　攻击的枪炮声四处跟随，仓促间
　　遗落的感情和灵魂，也不知
　　被风卷到了哪个肮脏的角落里

　　自从人类移居星系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可离开母星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更多未知的领域待探索，更多未知的物种待交流，对人类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
　　人类历史走到今天，也曾割裂或者团结一致，于浩瀚的宇宙中龃龉前行，不断地蓬勃发展，让人类文明得以焕发生机。
　　可这并不代表人类真正得到安宁，相反，人类与异族的战争从未停止。

　　戚锦没有对那首诗深究，在基本的问候寒暄过后开始汇报工作。
　　“今日上午，聂辰逸元帅带兵在与异族的对战中取得胜利。根据战报，聂辰逸元帅将于三日后回首都星述职，加兰星职务暂交于菲尔登上校。这次胜利严重打击了异族的实力，异族弗雷泽将军提出谈判请求，要求帝国舍让加兰星来换取未来一段时间的和平。”
　　皇帝安静地听完，又略加思索，“你做得很好，不过谈判需要你从旁协助，你还要再忙上几天。”
　　戚锦点头，“明白。”

　　8月12日，聂辰逸抵达首都星。
　　“嚯，首都星还是这么漂亮。”
　　聂辰逸迈着大长腿走下车，回手随意地甩上了车门。
　　这话不假，首都星的人永远都不紧不慢，享受着生活的格调。仿佛隔着一条街发生了爆炸，都不影响他们喝完手中的下午茶。
　　毕竟首都星寸土寸金，住在这儿的不是老派豪门，就是新锐政客。
　　后者里，戚锦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是啊，真想马上就步入养老生活在这儿混吃等死啊！”司义张开双臂拥抱首都星的空气。
　　“得了——”聂辰逸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像咱们这种当兵的，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活一天算一天，就别想着养老了！”
　　“哎，话不是这么说的！”司义忙跑了两步跟上去，“这不是马上谈判了吗，等谈判顺利结束，不就迎来和平了？到时候不用打仗，我当然可以放心的养老啦。”
　　“条件是割让加兰星！那里的人民本来就饱受战火纷飞的痛苦，现在我们没能力救他们于水火，反倒要用他们的家园来换取自己的安宁？”
　　提到加兰星，司义不免沉默。
　　说白了，他们也只不过是挂着军衔用来打仗的兵，上面的人指哪，他们就打哪。
　　像这种政治话题，从来没有他们参与的份儿，都得听那些玩弄政治的官员三言两语七嘴八舌最后拍板儿。

　　那边聂辰逸越想越来气，往前几步走得杀气腾腾，“老子就恨我没本事，不然把异族给他打服了，打扁了，看他们拿什么提条件？”
　　司义叹气，“咱们这场虽说是打赢了，可损失也不小。战火四起，帝国公民精神状况堪忧，再经受不起常年的战争了。”

　　沉默了一会儿。
　　“得了，你也别在这儿跟着了，不是每次回首都星都要去酒吧找你那个小情人儿？”聂辰逸善解人意地提醒道。
　　“嘿嘿，就等你这句话了！”
　　司义走之前做作地拍了拍聂辰逸的肩，“好兄弟，你也要加油啊！”
　　“滚蛋！”聂辰逸笑骂，脑海中却划过一双鎏金色的眼睛。

　　戚锦见到聂辰逸是在15日谈判当天上午，他们被召集到皇宫开会，与菲尔登上校视频联系，商讨晚上谈判的具体事宜。
　　他一下车，看见的就是在喷泉广场边上背对着巡逻人员偷偷摸摸抽烟的聂辰逸。
　　其实聂辰逸藏的很隐蔽，怎么说也是个专业学过侦查的兵，不然也躲不过巡逻人员。
　　可戚锦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和当年一样。

　　“皇宫中禁止吸烟。”
　　“我靠！”聂辰逸猛地扭头看向身后，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身后是穿着一丝不苟的戚锦。
　　聂辰逸转过身来之后，身上着装便一览无余。本来笔挺庄重的军装被他穿得吊儿郎当，上面几个扣子压根没系，露出一大片锁骨和小片胸膛，此时正因为被戚锦吓到而剧烈起伏。手上还夹着半支香烟。
　　戚锦又指了指聂辰逸的胸前，“皇宫中理应衣着得体。”
　　“戚锦？”聂辰逸将手上的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了，讪讪道，“这情况好像有点熟悉哈。”
　　听见聂辰逸的话，不知想到什么了，戚锦眼中也带上了一丝明显的笑意。
　　“好久不见”，他说。

　　他们俩是第一军校同一届的同学，聂辰逸是指挥系的，戚锦是文科生，从政。
　　戚锦从小到大一直品学兼优，就没走差过一步路，到了大学也不例外。
　　他参加了学生会，负责监管违纪现象。
　　聂辰逸那时候算是个刺头，可以想见少年时代的聂辰逸要比现在还要桀骜难驯。
　　战争和伤痛已经将他打磨的沉稳，可那时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插科打诨的军校生。
　　也是，这年头，没点个性，没点本事，怎么在藏龙卧虎的军校生里头混？

　　他俩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傍晚。
　　聂辰逸躲在宿舍楼的侧门后头抽烟。
　　那本来不是戚锦的巡查时间，也不在戚锦的巡查地点，但他那天就是心血来潮到那边散步，撞上了正在抽烟的刺头。
　　昏暗的场景下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是两指间夹着的火星格外突出。
　　看见有人抽烟，他愣了一下，刚要提醒他违纪了，就被反应极快的聂辰逸一把推到墙上。
　　“这位同学，你不是要算我违纪吧？”
　　戚锦皱眉，心想我还没说话呢。
　　“我看见你们学生会的监察部徽章了。”他伸手弹了一下那个金属徽章。
　　解释完，又觉得不对劲，反问了一句，“你们还没下班呢？”
　　戚锦冷笑，本来没打算真记下这个违纪的同学，这样一来倒是被弄出了火气，“下班了，徽章忘记摘了，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学校都是不允许吸烟的。所以，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在那之后，戚锦就深深地记住了学校里有个张扬不羁的聂辰逸。
　　说来也奇怪，聂辰逸也没有天天违纪，可偏偏每次都让戚锦撞个正着。
　　不是吸烟，就是夜不归宿，再要么打架。
　　后来聂辰逸把烟忌了，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待了一个月，吸引到了戚锦的注意。
　　“你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老实？”
　　潜台词是“憋着什么坏招呢？”
　　聂辰逸笑笑，问戚锦，“你怎么总是能抓到我违纪啊？不管在哪都能撞你。哎！你是不是……暗恋我啊？”
　　戚锦看着面前那张帅脸，沉默了三秒思考这一问题，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聂辰逸没皮没脸地又凑上去，“口是心非了不是？没关系，不用害羞，我可以。你看看我为你都把烟忌了……哎哎，别走呀！”
　　也没拦住戚锦转身就走的身影。

　　“好久不见。”想来想去，聂辰逸还是选了这么一句。

　　毕业之后，他们一个从政，于诡谲的局势中摸爬滚打，一个从军，在残酷的战场上横冲直撞。
　　再见面，都已经变了一番摸样。

　　与菲尔登上校的视频会议也没有什么太出乎预料的内容。
　　这其间的利益拉扯早就被研究透彻，谈判的内容在这几天的工作中，双方早就敲定好细节。
　　今天晚上不过是正式宣读，签署文件，同时会安排全帝国直播，给帝国公民吃一颗定心丸。
　　并不会再有什么出入。

　　会议结束，聂辰逸提议聚一下，戚锦指着手中的文件夹示意他还有工作。
　　“更何况，上班时间不能私自离开岗位。我是监察官，总不能明知故犯。”
　　聂辰逸笑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张扬，“工作是做不完的，不差这一下午。要你做这些琐事，还真是大材小用。”
　　“慎言。”

　　最后两人还是随便选了一家咖啡厅。
　　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聂辰逸想到哪说到哪，说说这几年打的仗，吐槽一下曾经的奇葩上司。
　　戚锦都知道。
　　戚锦挑挑拣拣讲了讲首都星的变化，说曾经被邀请回母校讲座。
　　聂辰逸都打听过。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戚锦慢慢搅着咖啡勺，失神地盯着浓棕色的液体绕着勺一圈圈徘徊。
　　好像他这个人也沉在岁月酿成的醇香中，在生活里毫无波澜地打着圈。
　　所谓的刻板，严格不过是一潭死水的代名词，是因为他无法对眼前的事物饱有热情。
　　所以有时他回想起聂辰逸，回想起那段年少的时光，总是感叹能有这样一个人，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留给他至深的印象。

　　聂辰逸又滔滔不绝地谈起他那帮性格迥异的好兄弟，提到司义时，想起他前几天走时说的话，长篇大论中停顿了一下。
　　“好兄弟，你也要加油啊！”那张得瑟的脸现在回想起来无比欠揍。
　　加油什么？
　　谈恋爱？追戚锦吗？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给得起戚锦想要的？
　　聂辰逸咬紧了牙。
　　安定？那是对一个打仗的兵来说极其奢望的一个词。
　　财富？戚锦从来不缺钱。更何况就算他再有钱，也是刀尖上舔血挣来的，难道留给戚锦遗产吗？
　　真心？他聂辰逸倒是有一颗真心，就是不知道人家嫌不嫌弃。

　　毕业的时候，聂辰逸特意跑去找了戚锦。
　　“戚锦？恋爱谈不谈？”
　　那位端坐于他心中高台上的谪仙一般的人物仿佛只是于人群中淡淡地瞥来一眼，委婉地拒绝了他。
　　“聂辰逸，我要从政，恐怕没有时间陪你谈这个恋爱。”

　　你看，从始至终——
　　他是刻意违纪吸引戚锦注意的那个；
　　他是死皮赖脸追上去道德绑架的那个；
　　他是主动打听对方动向的那个；
　　他是得知近况后踌躇不前的那个……

　　他好像永远都走不进那个人的世界里，只能在外围徘徊观望。
　　他好像一辈子只有一次鼓足勇气，用在了那个人身上。

　　“怎么不说话了？”
　　那人此时正坐在他对面，抬起眼看向他。
　　他好像能清楚地看见那人眼中问询的神色，眼中盛满了荡澈的清波。
　　“啊……没有，忘了要说什么了。”聂辰逸回过神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打仗也就那么回事，成天绷紧了神经提防着，烦……我倒是羡慕司义，麻痹着自己什么也不用想，及时行乐。不过好在战争也快结束了。”
　　戚锦也微微放松肩膀，露出轻松的表情，“是啊。今天晚上的谈判成功的话，长达68年的战争就要结束了。”
　　想到这一点，两个人相视而笑。
　　在战争的余音中，人们反倒更加珍视和平的美好。

　　“对，等战争结束，我也就可以养老了。”
　　“你还没到养老的年纪。”
　　“退休之后不养老干什么？”
　　“干什么都好，以你的才华，皇帝会给你一个很好的归宿。”
　　“是吗？那我真的很期待。那你呢？”
　　“什么？”
　　“等战争结束，你也没这么忙了吧？”
　　“应该吧。现在我的任务主要是协助皇帝接洽有关前线的事宜，和监察官没半点关系。”
　　“那怎么不让皇帝帮你调个岗位，顺便涨涨工资？”
　　“前年好像说过一回，我没同意。”
　　“怎么没同意？”
　　“监察官工作挺不错的。那些官员一个个道貌岸然，私底下蝇营狗苟，拉帮结派，还试图找我打好关系。呵，不过我刚上任的两年内掀了一些恬不知耻的家伙的老底，他们就也老实了很多。工作轻松了不少，不过也因为这个，皇帝特别提拔我接洽前线事宜。”
　　“感情你这是一个人打两份工？”
　　“不至于，我并不觉得麻烦，反而很感谢皇帝能给我施展才华的机会。”

　　闲聊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
　　晚上的直播如约而至。
　　直播间内双方互相握手，演讲，宣读条约。
　　明明是枯燥到不行的官方直播，观看人数却一直居高不下。
　　它吸引了全帝国的关注，每个人都迫切地希望见证这一个历史性的瞬间，见证破晓时分的到来。
　　无数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屏幕，等待着菲尔登上校宣布帝国即将迎来和平，期待着聆听战争结束的讯号。

　　屏幕中间，菲尔登上校和弗雷泽将军握手，下一步是双方签字。
　　“下面我宣布——”
　　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屏幕前观看直播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在宣布合约生效的现场，菲尔登上校被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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