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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初醒
他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幽暗,阗寂,漂浮着夜晚的香气。又前行几步,那气味逐渐的淡了,另一股热烈的味道盖过它。
那是无数道注视。
人的,机器的,沉默的,狂热的。透过视网膜,透过相机的镜片,缓慢地渗出来,渗出来,汇入一泓潭水。水面映着一弯病歪歪的上弦月,是谁笑得脱力的眼睛。
真好笑啊。真好笑啊。月亮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去。
止不住大笑的冲动。这恐怕也是什么致死的病症吧,发自内心的好笑,肝胆俱裂的好笑。迸裂的痛楚从肠子、胃袋一路攀升,最终从气管炸开。
——喀。
结果并没有多么轰轰烈烈。不过是一个气泡泯然于鱼缸,又或是一块碳屑让火钳拨碎,那么大的动静而已。
………
……
…
显像管里几道人影蠢动着,老化的壁面无力阻隔高频声波的出走,约莫整个楼道都是娱乐频道的记者报道。
是一则讣闻。
“日前,娱乐圈知名演员、歌手、模特崔沃雪在家中去世,享年34岁。崔沃雪所属的福庆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发布讣告,对崔沃雪先生的去世深表遗憾。崔沃雪生于1976年,原名崔忠仁,早年曾在Z省繁星话剧团当演员。1999年,签约成为福汇影视公司旗下艺人,参与拍摄《警犬风云》《第666号当铺》《封神传奇》等影视作品,2001年通过饰演《聊斋之狐仙轶事》中的黄九郎一角一炮而红。同年,福汇影视接受友庆传媒注资,注册为福庆传媒联合股份有限公司。此后崔沃雪开始担纲主演,贡献了多个家喻户晓的荧幕形象。其主演电视剧作品有《大……”
“娘希皮哪个种牲电视机声音搣介大——”一道脚步声怒冲冲自窗边轰隆而过,确定噪音来源后停住不动了。来人敲敲门板,没好气地安慰:“后生啊,晓得侬姆妈搭人家走掉来心里厢不痛快,但是侬个是半夜间扰民晓得伐!再不搣小点,当心等稍整栋楼都上门来哩!”说罢,就跟来时一样怒冲冲摔门而回。
门是木门,上着剥落的红漆,没装猫眼。再听不见脚步声响了,他才直起身。劲儿一松,刚才用背抵着的门板失了依靠,立刻恢复懒懒散散的原貌:
轴承已经七零八落,风一吹吱呀呀地唱。门锁坏了也许有三四天了,把手用铁链五花大绑,系在门边一枚钉子上。虎头虎脑的大头钉,也不知怎么凿进去的,在水泥墙上钉出一朵开裂的花。上手一拔,使了七八分力竟也没拔下来,一派“我自岿然不动”的优良作风。这么一扇门,当然是没法严丝合缝好好关上的。
“从今天起,你就姓严了。这是我对你的期望,”他抚了抚门的脸,几根木刺亲热地扎进手掌里。他擅自把这当做一种招呼,接着道,“至于名字叫阿松还是阿紧,要看你的表现。你就先从严松做起吧。”
而电视机,他刚刚是想关的,可惜找了一圈没找到遥控器。也或许根本没有。干脆拔了电线?可电线被电视柜护得严严实实,陷在柜子和墙的夹缝里。凑过去看,缝隙里头黑乎乎一片,还有老鼠屎和蟑螂卵鞘。
他决定不为难自己。
于是,电闸一拉,万籁俱寂。他摸索着水泥墙,从房间西北角取道黄木餐桌、红木沙发,抵达目的地——东南角的席梦思床。用脚把叠成方块的空调被勾到手里,抖开,盖上——舒坦。比躺在棺材里还要舒坦。他那活人的脑子里转悠着活人的烦恼,转悠着转悠着,转进了梦乡:
父亲早亡,母亲跟姘头跑了,留下十五万的贷款债务,据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开快餐店,再也不回来了。可怜的楚眠双。对了,他就是楚眠双来着,所以应该可怜自己。但是十五万好像也不是很难挣,运气好演上两部戏就……不对,现在得从群演做起,要按天算,那保守估计这借债要还上三四年。唯一的安慰是熟人借贷利率低,慢慢还总能还上。
楚眠双是学表演的,哪怕被人追着躲债,搬家选址也还讲究个望梅止渴: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影视城。大概是打着有事没事去逛逛的主意,对一个天降横债的少年人来说大小算个指望。
总之综合来看,真要说多惨,好像也不至于。
楚眠双背脊挨着有棱有角的席梦思——床单只有一张,晒了就没得铺——把第二天的自己安排了:明天早上,先去碰碰运气吧。手机被收走了,打车用的零钱是一分没找到。要是有剧组缺群演,能拿到日结就把严松修一修。再不修,就这上锁都成问题的衰样子,被讨债的小哥哪天踹坏了,都不能算他入室抢劫。
至于电视里放的什么崔忠仁崔沃雪,关他楚眠双什么事呢。
顺带一提,崔忠仁这名字可真难听。
此时的楚眠双没有想到,明天等着他的不仅有修不好的严松,还有比这更严峻百倍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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