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笑

作者:孤角鸣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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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笑。
      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开心的事,而他能借着这件事情不管面对什么都提着嘴角。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的回答是:
      那件事情就是你啊。
      不是认识你,不是拥有你,不是渴望你,没有前提,就只是你。
      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法报偿他的爱了。
      …………
      我们第一次认识,还是在小学。
      他是个孤僻的小孩,能在20分钟大课间的时候自己在角落里坐着,动也不动的那种。
      小孩的世界中似乎没有同情这件事,他越是孤僻,便越是没有人去跟他玩。
      本来我的视线也不会过多的注意到他,我有很多的玩伴,他们都簇拥着我,让我根本无暇顾及某个角落里的阴暗。
      但是那孤僻的小孩却意外的学习很好——好到了语文老师生病坐着上课,他能帮忙写黑板。数学老师批错卷子,全班唯独他错,可之后却结果反转,唯独他对的程度。
      要知道,在小学,这两门课几乎就代表了所有,什么英语,都是三年级的时候才加上来的。
      我很嫉妒。
      现在回想,我都很诧异,为什么在那个刚刚一年级,心思还没成熟的年纪,我就有了那么重的好胜心。
      我明明已经拥有了很多,仅次于他的成绩、一大堆的玩伴、常在身边的父母,但却依旧想把那唯一得不到的夺来。
      用功努力超过他,似乎是一种奢望。也许是因为小孩子根本没有那种耐心,也许是因为我早知道了他是个天才,所以我选择了更直接的方式——
      欺负他。
      我纠集了最好的两个玩伴,一个黑胖,一个白瘦,想问下他们对此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黑胖说:“那家伙我知道,最开始是我的同桌,我在开学的第一天,就觉得跟他坐在一起很不舒服,所以我就玩烂了他姥姥给他买的橡皮泥,把那颜色混乱的狗屎还给了他。我看他还有几个挺稀罕的小玩意,也给他玩烂了还给他吧,只要说想跟他交朋友,他就一定会给的。”
      当时的我只是看了他一眼,虽然听着有点不舒服,但却也没有指责他,我事后很久才会为此后悔,但那是很久很久了。
      总之,当时我没同意他的观点,而是同意了白瘦的,所以我们在课间堵到了他,给他推倒在了地上。
      他们俩在一旁骂着难听的话,什么没爹娘要的杂种,就会告老师的奸细。而我则实施着最主要的暴行,用我那带钉子的防滑鞋,踩踏着他。
      他伸手去挡,却被钉鞋划伤,手腕上当即便出现了两道血口子。
      他疼的哭了,求饶得说着对不起、我错了。
      他对不起谁?又错哪了?
      当时的我肯定想不到这两个问题。但见血也依旧让我感到些许不安,所以在上课铃响的时候,我几乎是逃离了现场,甚至忘了撂下狠话。
      我本想下次把没说的狠话补回来,但却没等到那个机会,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我便转学了。
      我只知道,当时那件事,他没有告老师,想来我那两个帮凶所骂,是有所偏颇的。
      …………
      虽然我离开了那个贫瘠的村庄,转去了更好的小学,但我并没有放下我的友谊,每逢周末,我都会回到那个村庄,跟玩伴们玩耍。
      就这样,在我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办酒宴的礼堂上,他那一年才能回来看他一次的母亲,带着他跟我父母叙起旧来,而他就在他妈妈旁边老实的站着。
      似乎察觉到了我在观察他,我妈让我领着她同学的孩子到一边玩去,他妈妈也没什么异议,对我笑着点了点头,我便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到我的手,抬头望向我,让我第一次注视起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清澈的眼睛:黑的极黑,分辨不出瞳孔。白的极白,如最顶级的白玉。
      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吗?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
      我没有一次得出肯定的答案,我的内心在逃避着什么,我在失去他久到我以为忘了他的一天晚上,从睡梦中惊醒,才终于清楚了我在逃避什么。
      我不敢承认我那时候就开始爱着他,因为如果那时候便爱,那之后的许多行为都可以说是禽兽不如了。
      所以我逃避,我幻想着自己曾经对他爱是纯粹的,那爱给他带来的好远多于坏。
      可现实不是。
      我将为此忏悔余生,但依旧会贪婪那个上午。
      我们在那天,成为‘朋友’,我牵着他的手,奔跑在乡间的路上,那一刻,我忘记了我其他的玩伴,我的眼里只有他。
      而他似乎忘记了我曾对他做过的暴行,眉眼弯弯成了两条新月,我如此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的‘友谊’,他那沉重且唯一的‘友谊’。
      …………
      但显然不是的,他其实什么都记着。
      有一次他来我家玩时,我坐在炕这头看着他,他坐在炕那头看着漫画,突然他对我问道:
      “你还记着咱俩第一次见面吗?”
      我说:
      “不就是在礼堂那次嘛。”
      他摇摇头,说不对,接着道:
      “我们在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见面哦,我记着有一个画面是你穿着钉鞋,对我抬起脚。其他的倒是记不清了,但对你的画面记得很清。”
      我听到这话,忽然全身起了一层冷汗,没有追问,也不敢追问,连忙糊弄过去说我忘了。
      他点点头哦了一声,便又沉浸在了漫画的世界了,没一会说了一句为什么之前喜欢看的《XX大冒险》没了,他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我浑身冰冷的附和认同他,说我也挺喜欢看那个的,但是这个漫画杂志就是这样,施行淘汰制,每几期总会有漫画被刷下去的。
      他说了声可惜,便继续看了,而我在七月的夏天中,缓了很久身体才恢复温暖。
      …………
      我们度过了很开心的几年。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每逢周末,我们都会互相找对方玩。
      但在我那几个没回来的周末,我却能从我奶奶那里听说到:他会跨越半个村子走过来,不论晴雨,局促的站在我家门口,怯怯的问我奶奶,我回来了吗。
      他会在那时听到失望的答案,但却也不气馁,对我奶奶说一句下个周末再来找我,便毫不拖延的走了。
      我当时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寻常的事,毕竟我的玩伴太多,找我玩的电话和□□消息多到我厌烦,即使不回应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不跟他们玩他们也会有其他的消遣方式。
      但我后来才知道,手机、电脑、甚至是一台有少儿频道的电视,对他而言都是奢求。一个被姥姥、姥爷看管的留守儿童,即使他的妈妈再爱他,那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他的很多需求都不可能被满足。
      更何况,我还曾听他说过,他很怕他的妈妈。即使在一年才能相会的那十几天日子里,他妈妈有时也会因为脾气暴躁而打他。
      但又因为他很珍惜与妈妈相会的日子,每次送走他妈妈他都会大哭一场。
      所以他能做的,似乎就是变乖,变的很乖很乖很乖。乖到在学校受了欺负,从来不告诉家里人;乖到放学被打,也不敢还手,怕给人打坏麻烦到他年迈的姥爷;乖到即使再喜欢的东西,也只会看一眼,绝不会流露出任何想要的表情。
      以后……我现在愈发开始讨厌这个词,我很多事都没在应该搞懂的时候搞懂,而是在他妈天杀的以后才搞懂。
      他在跨越半个村子来找我,得到否定的答复,却面无表情的快速离开,是不是也是一种他‘乖’的表现?
      他不会麻烦人的,连他的亲生妈妈他都不会麻烦,更何况是我的奶奶。
      所以他即使再‘喜欢’,他也不会说多一句话,表现的跟一个正常的玩伴一样,也从来不会拿那些我有意无意躲着他的日子刁问我。
      而我,竟然会对这样的他都感到厌烦。
      我真是禽兽。
      …………
      那是巧合吗?如果在以前,我会说那是巧合,而现在,我扪心自问,那其实是有预谋的。
      为什么会制造那场预谋?我想应该是我们之前的一次对话,让我的心中有了不安。
      那天,我们照常的相处,他在炕的那头,我在炕的这头。
      但那天他看漫画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半晌突然说道:
      “你陪我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有些愣,我从前从没被问过这种问题,所以我第一时间的反应并不是怎么去回答他,而是要证明他问的‘不正常’:
      “我的朋友很多啊,怎么可能总陪你玩,而且你知道我为了陪你玩,这周游戏有三倍经验我都没上号,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被我说的有些愣怔,有些尴尬,又半晌才连忙摆手道:
      “没有没有,我很知足,我也知道你也有很多朋友,我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还得让你特意陪我,真的很抱歉。”
      说完,他却有些落寞,一个小孩,即使平常将‘喜欢’的心思藏得再好,也有泄出那么一丝的一天,所以那天他多说了一句:
      “可是……你有很多朋友,我却只有你一个啊……”
      我被他那仅仅泄出一丝,就分外沉重的感情,吓到了。
      那天下午,我好久都没再跟他说话,他看完了漫画,倒也识趣,对我说了一句他走了,便利索的离开了。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又在害怕什么,但是现在的我却知道:
      我害怕承认我爱他,也害怕他承认他爱我,我害怕那不知名的爱,与我们所受到教育不同的爱。
      所以害怕之后,我便气恼,气恼他背叛了我们的友情。
      我开始疏远他,他还是照旧来找我;我对他冷嘲热讽,他也不以为意;我甚至关上自己房间的门,让我奶奶再遇到他来就赶走他,可他却能知道我在屋里,罕见的闯了进来。
      我当时有些生气,但还是陪他玩了一个下午,我以为那是我在怜悯他。
      可实际上,我如果真想跟他断了,我完全可以不回到那个村庄,也可以收起那些莫名的冷嘲热讽,还可以不躲在房间做那掩耳盗铃之事。
      我在期待他的到来,但当时的我,不承认。
      我被越来越多的思绪弄得心神不宁,这种别扭的情况出现越多,我便越不安。
      最后,我兴许是恼羞成怒了,我认定自己已经对他厌烦了,我找了最好的两个玩伴,制定了一个计划。
      一个让我禽兽不如的计划。
      …………
      那天,我破天荒的邀请他跟我所有的玩伴一起玩。
      他有些惶恐,但依旧点了头。
      当他看到我那几个玩伴的时候,想必心情肯定很不好。
      因为虽然我离开了那所学校,但这些年他受欺负的事始终存在,甚至欺负他的人也不过换了个领头,其他的大部分也都没变。
      这个大部分,也正是我的那些其他玩伴。
      但他还是跟在我身后,让自己表情自然一点的上去打招呼,好像他们是好同学一样。
      实际他根本与我们玩不到一起去,但这次不能怪他,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跟他玩。
      我带着他们在村子里闲逛,而他则紧紧的跟着我,我们聊了很多话题,不少他都插不上嘴,有的一部分他能接话,却意外说的很对。
      他是怎么能说对的?那些各色的游戏他从来都没玩过。我后来听他讲,他第一次去网吧都是在初中二年,当时他激动害怕到全身发抖。
      嗐,其实他还能是从哪听说的,无非就是从我这里。那些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而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想来,他说我们第一次相遇,他只记得一个画面,反而是为了不伤我说的谎言。
      但当时,我想不到这些,可能就算想到了也不敢接受他这番感情吧。所以即使在他说对的这些地方,我最好的两个玩伴在经过我的眼神授意后,也都说他是错的,借此贬低羞辱他。
      他有些不知所措,偶尔会在被否定之后拿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他是在向我求助。
      可我没有帮他说话,我甚至在当时都不敢看向他的眼睛,我们的视线始终只是对了一眼,便在我的刻意下挪开了视线。
      所以,他便不再看我了,也不再试图融入话题了,但还是紧跟着我。
      我对着自己说,就差一点了,我是如此知道他期盼着什么。
      他期盼着我能回家,跟他玩上一个下午,或者只是一个傍晚也行,他就能将今天所有受的委屈都忘掉。
      所以我没这么做。
      我们从这个村子,逛到了另一个村子,中间走了几公里的路。他体力不好,我能看到他想休息的眼神,但我刻意忽略了。我和我的玩伴兜里都有零花钱,他没有,所以在我们吃冰棍喝饮料的时候,他只是在一旁无言的站着,似乎根本不在乎也不需要这些东西。
      但那怎么可能,八月的天,他从早上找我到现在下午,就没喝过一滴的水。他的嘴唇都黏糊干裂了,可他就是这样,不会麻烦任何人,所以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向我投过来。
      如果他投过来的话,我会心软吗?我现在希望那时的我心软,因为我一旦想到困扰了他十几年的唇炎,最早就来源于那天,我就会深深地心痛。
      可那时的我禽兽不如啊,所以我把我喝了一半的饮料丢掉,也没有给他喝上一口,我的那些玩伴自然对他只会更差,不会更好。
      他们阴阳怪气的嘲讽从始至终就没停过,字里行间不无透露着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和我一起玩,他不说话,也没看向我,只是忍耐,期望这一次忍耐也会有用。过了今天,也许下周,也许下下周,我还会跟他和好如初。
      他不知道的是,这种情况不会有了,我要在今天就抛弃与他的‘友谊’,那让我感到沉重的‘友谊’。
      我们终究是又走回了我们的那个村子,我提议去白瘦的家里玩,所有玩伴都欣然应允。他没有提出反对,他知道那没有用,他只希望再多陪我一会,因为我一个周末只回来这么一天。
      白瘦的家里正在包饺子,我知道他家里会包什么馅的饺子,那也是我很爱吃的馅,是蚕蛹馅。
      我也很清楚他到底有多怕这种无骨的虫子:我曾经只是将一个虫子玩具摆在他面前,他都吓得坐在地上哭了出来,我想拿起来给他细看,并解释只是个玩具,他也只会求饶的让我拿开。
      但我在那天,却推着他让他去帮忙拿放在窗台上,正卖力蠕动的蚕蛹,并对他说:
      “只要你帮忙把蚕蛹拿过来,我就下周只找你玩哦。”
      他的脸色白了,望向蚕蛹,更是白了几白。但他还是走了过去,靠着窗台,抿着嘴唇盯着那几只蚕蛹,在过了很久,下了很大的决心,并在周围人的催促下,他终于拿起了其中的一只。
      我能看到他浑身都在发抖,那虚握蚕蛹的手更是抖得厉害,他是一步步往包饺子的面板这边挪的,但或许是他手抖得太厉害,所以他只走了一半,那蚕蛹便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眼神,我没有看清。因为下一刻汹涌的眼泪便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打乱了那分明的黑白。
      他看了我一眼,随后哭着跑回了家,在他从我身边跑过时,我似乎听见了极小声的一句: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但我在白瘦家吃完饭走出来时,却意外撞见了一直在路口等我的他。
      他脸上的泪渍已经干了,但眼睛还红红的,我没有问他有没有被吓到,也没有问他有没有吃晚饭,更不会问他会不会生我的气,我只问了一句:
      “你怎么还在这里?”
      在我问出这句话时,他诧异与脆弱的神情立马被打破了,它们只在他抬头望向我前停留了一阵。但在他真正望向我时,我却只从那对眸子里看出了坚强与镇定。
      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随后平稳的说道:
      “我们绝交吧。”
      他不听我的答复,我也不会答复,因为这正如了我的愿。我应该是期盼着此刻的,毕竟我做了那么多事赶他走,但如今他真走了,我却猛然觉得心中空了一大块。
      我当时心里就想,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啊,他不也是我玩伴中的一员吗?我们甚至从来没有一起玩过一次网游,只在他妈妈留给他的那台极卡顿的老笔记本上玩过一次单机游戏。更多的时候,我们在玩的都是他自创的,名为‘幻想’的角色扮演游戏,其实就是过家家的升级版。
      没有什么独特的,没有什么独特的……只是从此不跟一个玩伴交往了而已,没有什么独特的。
      我在骗着自己,骗自己他在我心中的身份,骗自己他在我心中的地位,骗自己他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猛然想起,他之前说的一句话‘你有很多朋友,我却只有你一个’。
      如果他只是我很多中的一个,我就已经如此难受。那么……他呢?
      他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对我如此平稳的说出绝交的那句话。
      原来,我的所做所想,他全都知道。原来,他是如此坚强,我全都忽视。
      他的脆弱,只表现给我,所以当他重新坚硬起来时,我与他就不知隔了多远的距离了。
      那又是很久以后了,我才知道,他坚强的面具只是忍了一路。回到家后,他对他姥姥平生第一次哭的那么伤心,不断地重复‘我没有朋友了’,而他姥姥却只是感到奇怪,安慰他不过是一个朋友而已。
      不过是一个朋友而已……但在他讲这事时望向我的双眼,却让我知道,他早就知道那并不是朋友,但他只能那么说。
      …………
      中间,我们好几年都没曾联系。
      或者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联系的方式,他维系我们感情的方式接近原始,就是跋涉路远,有约必至。
      当他说断了,那就真的断了。
      我的学习不好,脾气也跋扈,因此在我高中时,我因打架又成了一次转校生。
      转到的是我们全市最差的高中,但我却没什么好挑的,因为也就只有这种高中,才会收我。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重新遇到他,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是最聪明的那种孩子,应该考到最好的高中才对。
      而他却混迹在了这里,还逐渐成为了最差的那一种,他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面,每天趴在桌子上,不是睡觉就是看小说。
      我不知道他是为何变成了这幅模样,我也是在以后才觉察出了当时的我有那么一丝莫名的痛心。
      我其实是盼着他好的。
      但即使混成了差生,却也依旧那么孤僻,更坏的学生也依旧会去欺负他。
      为什么你会受到这么多人的欺负?我有时真想把他拽过来问问他。
      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身份,更没有勇气。
      他不认我,我骄傲跋扈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去认他,但我偶尔还是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每当我回头,那视线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还是记得我的。
      在高二时,学校里开展了特长生学习,他报了美术特长,我不知为何,也鬼使神差的报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曾经都很喜欢漫画。在小时候,他也不止一次给我展现他临摹的功力,他能够将借走的漫画里喜欢的人物在纸上画出来,甚至能将那些笔画背下来。
      这也许是适合他的路子,我心里想。
      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但我们心中的距离并未拉近。借着共同的爱好,他在美术班里交了几个好朋友,他最粘一个瘦高留长发的男生,每天都跟他走在一起。
      恍惚间,我似乎又想起了他小时候跟在我身后的样子,这场景是如此相似,甚至重叠。
      只是在他身前的,不是我了。
      我突兀的有些妒火,但却又很快的熄灭。
      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拦他变好呢?
      我已经伤他够多了,不再靠近,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我偶尔似乎还是能感觉到视线,但当我回头,却看到他对着那瘦高长发男生眉眼弯弯,我就知道,那是我的错觉了。
      …………
      他退学了。
      当我从美术班老师那里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的惊讶溢于言表。
      他怎么会退学呢?他不是美术班里画的最好的吗?他不是最粘那个长发男生的吗?那个男生还在,为什么他却走了?
      后来,我逐渐听到了一些消息:他妈妈和他继父的生活不好,为了养活他弟弟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他的亲生父亲也沉迷赌博,如今刚从澳门回来大败亏输。
      他没有钱参加美术集训,那需要三四万。他甚至已经没有钱继续上学,他每个月都得给他的亲生父亲打电话要钱,在被臭骂一顿之后,拿回来的钱却大多被补贴家用了。
      但这还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只是他平时生活就有的重担罢了。压垮他的,还是别人对他的偏见。
      那是一次体育课,他所在的班级要排练一个节目,但是这种高中不听话的学生岂止一抓一大把?他们的班长根本没法组织起队伍。
      这时的他站起来说了一句重话,但其实却是在为他们班长声援:
      “不想排练就都回去吧,让班主任骂咱们一顿,让其他排练节目的班看咱们的笑话。”
      可结果,却是他们班长最先不乐意了,她认为他此时的插言是忽视了她的存在、蔑视了她的权威。即使她已经心生退意,整个班级的人都在逐渐的往班里走,但她还是不能容忍有一个她平时看不起的人帮她说这种话。
      所以她瞪着他说了一句:
      “你凭什么?”
      这些年来他越发坚强,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认错的小孩。见自己的好心被当驴肝肺,自然也没什么好语气,就与他们班长顶撞了几句。
      没想到他们班长却因他这几句顶撞,竟委屈的哭了起来,当时他便成了众矢之的,更有男生跳了出来,如护花使者般跟他扭打起来。
      可讽刺的是,当他将那个男生打退,逐渐占领上风后,却被一个娇小女生的一巴掌打蒙了。
      那个娇小女生,是那个护花使者的女朋友。
      他当即也不再手软,将那打他的女生推倒一旁,一下比一下更猛的拳头朝他的护花使者男朋友砸去。他的行为刺激起了其他同伴学生的‘正义’,好几人都伸手过来,拉偏架都只是最好的情况,他浑身是伤,鼻子也被打出血,从操场上追打到了班级里。
      最后,他和那个最先动手的护花使者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对方额头有些肿,其他地方毫发无损。
      他有一次跟我闲聊讲,当时他真想从办公室打开的窗户跳下去一死了之,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他走到窗户边,却发现自己的班主任冷漠的看着他,那个护花使者更是勾起了一丝笑容。
      他便知道,在这只有三楼的高度,不管他跳没跳,都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他没有跟班主任解释架是怎么打起来的,因为解释了也没用。最后处理的结果无非是互相道歉,而班长的责任也一定是甩的干干净净,那些拉偏架以及一些暗里下的黑手,也都是没法说清和追究的。
      他感觉到累了,他退学了,非常的坚决。
      事后,他还哄他的母亲,说他本来就学习不好,又喜欢钱,出来挣钱正合他意。
      这是他最拙劣的骗人借口,他说了一辈子他喜欢钱,可是在他死前不久,他却还是在写着小说、画着画,挣不到一分钱。
      …………
      他高三上学年退学之后,不出一年,在招兵登记的地方,我竟然又看见了他。
      原来,他爸爸说,如果他不是念书的料,就去当兵。
      我当时心中隐隐有些希冀,也许我们可以分到一个部队,甚至一个班,那样我就能一直看着他。
      但其实我知道那是不现实的,我其实早就被爸爸暗中找人预定了海军。他爸爸虽然有点人脉,但没有实钱,也就是个陆军。
      可结果,他只来役前训练一天,便收拾东西走了。
      就好像来这里只是一个他不得不走的形势,如今形势走完了,就连多留一天的心思也无。
      自那之后,我们有八年没再见面,八年的海军生涯让我养成了看海的习惯,却也吃够了海鲜。
      我没有再等四年转业,在第八年时就退伍了,拿了一百多万,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花。
      我爸妈说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明明只要再忍四年就好了,为什么就耐不住寂寞了,当兵八年拿这些钱,又有什么用?在外面远能挣的更多。
      我很多时候都是笑笑,并不解释什么。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就是单纯的不想待了。别说四年,那过分熟悉的船舱让我再待一个月、一周、一天,我都觉得很难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但如今回头看,却发现这其实是冥冥之中最好的选择,因为这个选择,我才能拥有他最好的四年。
      那年,我们都二十六岁,他回来找我了。
      …………
      他的个子不高,一米七七,眉眼间都是温柔的笑意,黑色的皮鞋,黑色的西装裤,黑色的长风衣,黑色的眉眼,黑色的长发。
      他再次站在了我奶家屋子的门前,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了局促,而是充满了优雅与风度,斜靠在门框上,玩味的看着我。
      一时间,我竟然也想打趣起来,对他笑着说了一句:
      “打扮的这么深沉干嘛?装007啊?”
      并不是很好笑的打趣,但他却笑的失去风度,扶着膝盖弯着腰,好一会才站直,对我说:
      “好久不见,老同学。”
      老……同学吗?
      我有些失落,但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问他道:
      “有什么事?怎么想起来找我?”
      他抬眉,淡淡的回道:
      “没什么事,听说你退伍了,我最近也闲着没事,就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希望你能赏脸。”
      说着,他给我一张请帖,上面写着1995届XX小学同学聚会。
      竟然是小学聚会,我一时竟想不出他的小学时光有什么好纪念的,但既然是他给我的请帖,我肯定会去。
      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了我会赴约,他便没什么废话,转身走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请帖,有些发呆,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我没有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
      追出大门外一看,我才发现,他的身影透过路边的榆树,一点点的从我的视线中远去。我才知道,他是走着来去,一如往常。
      那一刻,笨拙如我也醒悟到了,他的小学时光有什么好纪念的?
      无非我罢了。
      他把我这个只在村里小学上了一年级的人,也扯成是同学请过去,属实是用心良苦了。
      …………
      聚会的详情,不说也罢,你们只需要知道他是聚会上的唯一焦点,即使当年考了极好大学的两位‘村中女状元’,也远没有他光彩夺目。
      聚会是他筹办的,人是他找的,我反而是最后一个被邀请的,但却也是唯一一个拿到纸质请帖的。
      他不抽烟,酒也只是为了助兴喝了几杯啤的,但他却并非不擅交际,反而是哄得大家都很开心。说起以前的事来,仿佛大家都曾对他天好,那段时光也是他十分追念的一样。
      但我知道的,并不是。两位女状元也曾在校霸的胁迫下,打过他的嘴巴;他的亲戚家孩子曾因他‘告密’躲过校霸欺凌,而让他当替罪羊,亲戚家孩子还对他踩上几脚;我的那些玩伴更不必说,没有一个好鸟;甚至于我……
      我就是最早欺辱他的第一任校霸。
      我知道他邀我来的心意,但我现在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以前留给他太多的痛苦,即使是他自愿来找的我,我能做到弥补曾经犯下过的错事,给他更多的快乐吗?
      我不确定。
      人全都走光了,就剩下他和我,他问我回村吗?我点点头,他便让我上车,他送我回去。
      路上,我坐在副驾驶看着他握方向盘的手,白皙、粉嫩、细小、圆润,完全不像是个男人的手。
      我的呼吸突然有些粗重,赶紧猛喘几口气望向了窗外。但是又怎么逃得过,这是他的车,车里都是他的香味,那是一种像是茶味又像是奶味的味道,但绝对不是奶茶味,他没有那么甜腻。
      这种味道不是香水得来的,而且实际上本来也只是很淡很淡的味道,只不过我现在神经紧绷,满心都是他,才显得那香味越发满溢。
      他用余光瞄了瞄我,随后发出‘嗤’的一声,本就常笑的脸,眉眼变的更柔和了。
      我被他嘲笑倒也没感到羞耻,反而觉得如果只是嘲笑我就能让他觉得高兴的话,那他就多多易善,也让我亏欠他的心里能舒服一些。
      但他随即便语出惊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gay。”
      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没想到他话题进展的这么快。下意识的点头,但马上又觉得不对,纠正的摇了摇头。
      他又笑了,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他这么爱笑,但我却觉得他的笑颜是真的好看。我以前应该让他多笑一笑的,也许那样我就不会做出那些蠢事了。
      只听他继续说:
      “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哈哈,又点头又摇头的。算了,就当你知道吧,反正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说着,他将车子的速度慢慢放缓,找了个路边竟停了下来。
      我面上刚刚流露出一点疑惑,就看到他把脸凑了过来,笑意有些收敛,认真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登时,我就感觉呼吸一滞、脑门也跟着一麻,那句话像一道电流打过我的全身,我愣在原地半天没说出来话。
      他似乎有些失望,嘴都撅了起来,啧了一声道:
      “什么嘛,原来是个木头。”
      说着,他就要重新启动车子,但我却猛地抓住他的手,大声回应,好似回应长官一般:
      “我知道!我也喜欢你!”
      说完,我在他的右手手腕落下一吻,一如当年我让他受伤的位置。
      他的表情从微微的震惊慢慢转化成了温柔的笑意,我似乎看到了那两枚新月再次升起,他没有抽回手,反而还把唇印了过来,进行了一个唇对唇的浅吻。
      离开时,他说:
      “这才对嘛,什么事情还是直白一点好,弯弯绕绕的烦都烦死了。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
      他贴着我的耳朵,吹气道:
      “刚才那个,是我的初吻哦。”
      这回轮到我震惊了,我没有想到,这些年他一直在等我,那他上高中时认识的那个长发男生呢?他们没有继续吗?
      我问出了我的问题,他长哦了一声,报了一下对方的名字,接着说道:
      “他现在应该改名了,因为他一直都想跟母姓,以前的名字也不适合他现在的状态了。他变性了,人家现在是个女人了,老公都有七八年了。”
      我一波震惊还没结束,就又陷入了另一波的震惊,不由得感叹现实真疯狂,也庆幸那人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不然我现在也许就没法得到他了。
      因为我能从他的身上看出那人的痕迹,比如长发,又比如风衣,这都是那人的喜好。
      我并不嫉妒那人能他的身上留下痕迹,而是心疼他都留下了那人的痕迹,可那人却没给他留下一点爱的记忆。
      他总是这样,所付出的远多于所得。
      我怜惜他,我想给他更多。
      所以我抱着他的手,主动提出:
      “今晚不回家了,我们出去睡吧。”
      他眉眼弯弯,也没太惊讶,只是道:
      “这么急?”
      我知道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的话容易被误解,但我当时心中就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只是睡觉,没有别人打扰,我们两个人,抱着睡觉。”
      不管他信了我几分,但他还是开车找了个宾馆,两个男人同住了一间房,我对着他亲亲抱抱,他也任我亲亲抱抱,最后困了,便相拥在一起睡着了。
      我睡的是这般心安,甚至都忘了部队里养成的习惯。
      早上八点多,我才起床,床边还有他的余温。
      我这个当兵八年的人,竟然比他晚起。
      …………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一切事都来的太顺利了,刚刚弄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他就回来找我,甚至都是他主动表的白。
      老天为什么如此偏爱我?为什么不施舍一点爱给他?
      这个问题刚刚出现在我心里,我就马上给了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非要老天给他施舍爱?要你给他爱啊!你这个混蛋!
      但还是……想给他打抱不平。
      他从小,既是单亲家庭,又是留守儿童。他的出现只是他父母偏执之爱的一个盖棺定论,他的母亲爱极了他父亲,但他父亲不爱她,他父亲心有所属,即使在他出生的那天,他父亲还在给其心上人洗脚。
      他的母亲心伤透了,带着刚满月的他离开了他父亲的城市,但他父亲不知道怎么想的,不爱他的母亲,却对他意外有些偏爱,甚至曾经两次试图偷走他。
      幸好都被拦了下来。这种偏爱对吗?肯定是不对的。因为一个男人,还是那种好赌的男人,即使再对他有偏爱,也不可能好好照顾他,如果他父亲带着他跟心上人成家,也只会成为人家的眼中钉罢了。
      但他待在母亲身边,就能好吗?也不见得有多好,他母亲为了养活他,必须出远门去打工,而且他母亲那样暴躁的性格,也不可能给他多温柔的母爱。说不好听的,爱生气的人,可能连爱自己都不会,你又怎么能指望她懂得爱别人。
      可以说,他就是这种错误的产物,他父母都选择了对他们来说最不好的一条路,他才能被生下来。他也不止一次的跟我说:他生下来就不是为了享福的,但要说是遭罪的倒也偏颇,可能是他本没有投生为人的资格,所以只能钻着错误的空子生下来吧,这么说来他还赚了,好歹当了回人。
      我有时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悲观的乐观,他总是能让人心疼他时品出些幽默感,又总是能让人笑过后心里泛起难受的滋味。
      好在,他跟他的父母全都不同:他性格温柔、自尊自爱,没有随他的母亲;他烟、酒、色、赌一样不沾,没有随他的父亲。
      但有时我也会觉得不真实,天底下还真有孩子一点不随父母的?听了我的疑问,他很自然的说怎么可能,还是随一点的。
      他小时候性格也暴躁,但家里有他妈妈压着,他也只能成为妥协的一方,久而久之,性子就柔了。
      他也喜欢玩那种除了输赢以外,还带点附加代价的网游,喜欢那种风险感,只不过他克制的很好,至今连打扑克都不是很会。
      我越听越心痛,这个人,到底忍耐克制了多少次,打碎重拼了多少次,才能从那错误的土壤,结出这朵傲然屹立的花。
      但我又哪里知道,这其实连他所受苦难的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
      他不喜欢我问以前的事,他总教我要向前看。
      但他拗不过我,所以偶尔也会讲一点,这次他想了很久,突然就讲到了他堂叔的事。
      他的堂叔,曾经对他意图不轨。
      他没有用带强的那个词,而只是说意图不轨,但我听着却不是那个滋味:
      “我堂叔他……待我很好,他其实也就比我大几岁,我无聊了经常找他去玩,他那里有电脑,有故事书,还会教我写作业。”
      “但那天,他突然领我到了他家阴暗的库房中,他反插上了门,但不是很紧。他给我做了一个食指插进OK的手势,说要给我做舒服的事。”
      他在此时沉默了一会,随后将身子贴了过来,我能感觉到他的肩头在不停的微微颤抖着,他贴在我耳旁,用只有我能听到的细微声音描述了过程。
      那过程光是我听来,就能感觉到一种不舒服,其中透露出一股纯真的恶意,他的堂叔在做强迫的、他不了解的事,却不停的在问他舒不舒服,甚至实行的过程还极其缺少经验。
      以至于他能在最后关头拒绝了他的堂叔,在内心恐惧与厌恶的驱使下逃了出来。但就算如此……那是一个他小时候难得对他好的人,即使他被做了这种事,他在逃走时也依旧说着对不起。
      “不要,是因为我真的感觉不舒服,不想要。而对不起……则是我觉得我辜负了他的期待……纵使他做了什么错事,他之前对我的好都是真的。而且……即使在做错事的时候,他也依旧问我舒不舒服……”
      “后来,这事被我告诉了他妈妈,我当时都没法描述这种行为,只是跟她说‘堂叔要跟我做这个’,然后对她做了堂叔跟我做的手势。他因此被打了,我却没有感觉到快意,甚至有一些负罪感……”
      “我好久都不敢找他玩,甚至见到他妈妈都躲着走……我估计他当时也是太小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那个舒服的事,便草草找我来试验。如果他再多一点点经验……只再多一点点,年幼的我,其实很难逃脱他的掌握。”
      我看着他幽深的眼神,觉得这个眼神能烧掉一盒的烟,但是他不抽烟,所以他只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将那复杂的痛压回心海。
      我从未觉得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有这么可恶,抱住了他,将发酸的眼鼻埋入他的颈肩,请求他:
      “别说了……别说了……我错了……”
      而他则缓缓将我的脸捧起,注视着我道:
      “你没错,谁都没有错……你要做吗?我想我应该……还是纯真。”
      我受宠若惊,有些愣神,便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我见他自己进了卫生间,自己给自己准备,然后走了过来,自己跨了上来。
      光是进去还好,他还只是皱眉,但我只要稍微动起来,就能看到他痛得全身发抖。我想停,但他叫我不要停,痛出泪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对我说道:
      “真他妈的痛啊,要是那时这么痛,我早就跑了……”
      在那一刻,我知道了,即使他再怎么光鲜亮丽,再怎么勇敢坚强,但他骨子里是自卑的。他其实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害怕自己已经被玷污了,但却又说不出别人的错,只能在心底伤害自己。
      这样一个人儿,就在我怀里,让我怎能忍心。我舔去他的泪水,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在心底对他说‘我不在乎的,只要是你就好了,我不在乎的’。却又怕说出来变成了怜悯他,伤了他的自尊,只得让那句话梗在喉间,不上不下,泛起酸楚。
      …………
      我们的生活,很平淡。
      他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的父亲,或许还是觉得对他有亏欠,三年前给他投资了一间小当铺。
      在经过他三年的经营后,小当铺已经变成了中当铺,并且他还跟附近的商铺达成了合作,那些商铺帮他宣传,而他则通过返优惠券的形势将这些店铺介绍他的功劳回馈过去。
      顾客有了钱用得了优惠,商铺刺激了顾客消费还有长期客源,而他也得了知名度赚了钱。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有经商的头脑,很轻松就打造了一个三方获益的模式。
      但,有时我会在心里想,他其实是个天才,如果学生时期没受过那么多打击的话,他也许会有更大的成就。
      他依旧喜欢小说与绘画,时不时的就会给某点男频投稿,但他的文风太冷厉残酷,根本就不适合在那里发展,所以投稿屡屡被拒。
      我跟他说换个方向发展,他却笑着自嘲,说自己也没有太好的文笔,换能换哪里去?写传统文学,他还不够格。
      说罢,就把自己苦心研究了半个月的几万字扔进了回收站里,等着三十天之后,变的一点不剩。
      绘画也是,他每天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透过那并不很宽敞的门脸,一遍遍画着街上的场景。
      其实就光画街景也就罢了,他还非得固执的把那中间隔着的玻璃大门也画进去。我跟他说这样的画不好,没有核心主旨,题材也不吸引人,没人愿意看的。
      他也只是笑笑,还是只画这一种题材,各种色调、内容的街景摞了一人高,但总不变的是那他与街景中间横亘的大门。
      其实他的画是有主旨的,而我又何尝不知道他在画什么?如果让我给他的画取一个共同的名字,那我觉得会是叫《囚笼》。
      外面街上繁繁杂杂、灯火万千,变化再多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关联,因为他始终在门里隔岸观火。他画的主旨就是那横亘的大门,明明他只要推门就能出去,就能融入世间,可他不仅不去推,还远远的坐在了办公桌后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看着。
      那一幅幅画,就是他那枯萎的灵魂,所剥落下来的一张张碎片。
      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自由。
      …………
      他还养了一只猫。
      一只黑猫,但下巴、腹部、四爪是白的。
      他平常只管它叫猫,我问他为什么不给猫起名字,他沉默了很久,说了句‘我没资格’。
      我心痛的皱眉,这个人怎么能自卑到这种程度,在我的强硬要求下,他还是给猫起了个名字,叫踏雪。
      但他还是很少叫,因为名起的太晚了,现在即使用那名字叫的再多,猫也不会回应。
      他跟我说过那只猫怎么来的:
      “你知道的吧,我家里从来喜欢养狗,不喜欢养猫。我家的狗有好多,都活不长:大黄被铁丝网夹死了;小白熊翻肠子死了;妞妞吃死耗子死了;壮壮老了走丢了……”
      “遇到猫的时候,是刚入冬那会儿,我妈第三次领我从我叔家跑回来,我叔从南方追了过来,把她又劝了回去。但我实在不想跟她回去了,我就租了个房子,准备在那城乡结合部打工自己活着。”
      “工作很难找,而且大部分还只要长工,不要短工,我还被一个半个月没工资的苦力活吓到了,躲在租的屋子里好几天没敢出来再找。那时我走投无路,都开始写小黄文,但后来发现,黄文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写好的,我就放弃了,又开始上街找活。”
      “这回我找的还是个苦力活,但好歹不是半个月没工资,就是前一周只有五十块而已,干满一个月钱还是挺多的,但是要早七晚八。”
      “那个活是生鲜超市的理货员,每天早上都要抗几千斤的东西上下楼。你当过兵也许不怕,但我这没有少爷命却有少爷病的身子骨……哈哈,反正刚开始那几天是浑身都疼。”
      “但是我当时就想,干三个月,就干三个月,三个月结束,拿走一万块钱,我就回姥姥家过年了,为了孝敬她我也得挺下去。”
      “没干几天,店里就来了只小猫,当时它应该是又冷又饿,赖在店里不出去。我们正中午吃饭,就给了它点土豆,它吃饱了就在货柜底下钻来钻去,不知道怎么就钻到我面前来了。”
      “然后它就顺着我的裤腿往上爬,一直爬到我外衣的兜帽里,睡着了。”
      “我当时还得工作,它在我后脖子那里捂得冒火,我就把它拿衣服包了,放在楼上食堂的箱子里去了。它老想跑,我只能用箱子把它盖住,然后回去继续做活。”
      “那天,我问了一天我的同事、领导、以及来买东西的顾客,问他们要不要收留一只小猫……无功而返。”
      “我想要收留,同事们还劝我,这种小野猫说不定得什么病,要是有猫癣,还得把你害了。”
      “还有的同事在食堂里发现了那只猫,大叫道什么鬼玩意,看的她都没胃口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脸上的表情,哈……只知道嘴唇咬的挺疼的。反正最后下定决心养它了,就把它抱回了出租屋,它在我包裹它的衣服里是又拉又尿,整的我满手都是。”
      “也因此,即使当时天冷,它还那么小,我也得给它洗澡,不然它带着屎尿上床我还用不用睡了?”
      “当时心里就想着,你可得命大点啊,要是洗个澡就死了,我也没法养你……”
      “还好那小家伙命够大,我给它洗完之后还在浴室里晒了半个小时的浴霸,回被窝里也打了满档的电褥子,又给它浑身抹了点红霉素软膏,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做对了,反正它活下来了。”
      “刚开始几天,他还在床上拉尿,我拽它过来让它闻,然后对它唉声叹气,把擦过的纸扔在堆满纸屑的大塑料袋里。它似乎懂了,之后就在那大塑料袋里拉尿了,没再让我操心。”
      “我最初给它买了袋奶粉,但是它并不怎么爱吃,状态也不好,哑哑的叫。我害怕了,就下班之后十点多抱着他敲响了兽医诊所的门,快半夜了打扰人家,他们也没生我的气,还跟我耐心讲解了猫是没法吃牛奶粉的,必须得是羊奶粉才行。”
      “后来我用身上仅剩的五十块钱买了一袋散猫粮,它这才算安定下来……”
      他讲到这里,似乎有些困了,躺在床上眯起了眼睛。我关心他用完了钱之后怎么生活的,就问:
      “后来呢?”
      “什么?”
      “你没钱了怎么生活?”
      “朝我爸……借的钱。”
      “然后呢?”
      “买猫砂盆,买营养膏了……”
      “…………工作的工资呢?”
      “我被人开除了。”
      “为什么?”
      “他妈的…………早七晚八的活儿,晚上十点还开会,我就骂了他,他就把我开除了……”
      我没有再问,因为他已经睡了过去,我抚摸着他的眉眼,无比珍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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