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仙

　　我第一次见到柳程絮是在苏河河畔。

　　她不施粉黛也未挽螺簪，倚在江上水榭里，临窗奏琴。我钻过岸边栏杆，沿水榭屋檐下走到她窗前。她早看到我，见我来还伸手拉我一把，好叫我扒住了窗框。
　　“莫进屋来。”她轻轻说，“便在窗上坐着吧。”
　　我就在窗上坐了。

　　我问她：“你长得可真漂亮，为何要不开心啊？”
　　她道：“我不好看的，也没有不开心。”
　　可她虽然有浅浅的笑，但我还是看到她笑是轻轻的苦。
　　我与她摇头：“你好看的，比我娘还好看！”
　　她轻轻红了脸：“我怎能与你娘相比。”
　　我以为她误会我，便说：“我并未说你老，你是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她终于道：“多谢。”

　　她问我：“你怎么就跑这儿来了，我这屋外是江水，莫淹住了你。”
　　我说：“我不怕，我与大哥学过水，掉下去淹不住。”
　　她却道：“还是多注意好，每年江上要淹去许多人呢。”

　　我道：“多谢你。”

　　她柔柔地笑：“莫谢我，若你在江上遇到另一个人，他也会这般与你说。”
　　我不同意：“但无人与你笑得这般好看。”
　　她有些许惊讶，脸上红霞愈发地亮。

　　我还是道：“所以你得开开心心的，这样笑更好看。”
　　她垂了长长的，叫人疑心那是不是蝴蝶落下的眼睫：“你怎么能知道什么是伤心啊。”
　　我摇头晃脑：“去岁我大哥上京，大嫂坐家中时候，我问她怎么，她说她想念，说人皱了眉头就是伤心。”

　　她抿了抿唇，又抬眸看我：“你是哪家的娃娃，怎么这样乖巧。”
　　我说：“我姓杜，叫杜钰敏，是城北杜老爷家的。”

　　她伸手来轻轻摸我的头，我仰头看她，她的眉头轻轻舒展。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轻轻紧了眉头，眼下小痣像花钿一样巧：“我叫柳程絮，柳絮一程……”
　　我说：“你的名字真好听！柳花很漂亮，你比柳花更漂亮！”

　　她笑：“怎么总说我好看，你长大也很好看呀。”
　　我道：“我不会比你好看，因为我是男孩，不能讲好看。——哦，要讲本事！我算数很厉害！”

　　她轻轻笑，正要说话，听门外有人喊：“青柳，妈妈叫你呢！”

　　她叹气：“你快回去吧，莫掉水里去。……回去莫与家人说来过，不然他们该着急。”
　　我眨眨眼，不懂她最后那句话，但还是记了下来。

　　我与她道过别，又沿着水榭屋檐下走到岸上。
　　回到家时，爹娘正挑着灯笼立在门口等我。

　　灯笼红红的，像夜里的小太阳。

　　我第二次见到柳程絮是在城东，良王五十寿宴上。

　　她的皮肤涂得雪白，额心贴了红色的花钿。
　　她穿着白色的衣裳，在烛光下泛着浅浅的花。

　　我看到她，她不经意间也看到我，但并不与我打招呼。
　　我坐的位置正好在她旁边，但她只有刚才那一眼才看到了我。
　　我想叫她，但又不敢。我紧抓着大哥的袖子，有些着急。

　　大哥低了头来看我，我示意他看柳程絮。
　　大哥顺着看了过去，无不吃惊的又埋头与我耳语：“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柳姐姐为何在这里啊？”

　　大哥“哎哟”一声：“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觉得奇怪：“上回我出去玩在江上看到她，就与她说过话，倒是大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大哥牙疼似地说：“同僚去江月楼时候叫她来弹过琴。”

　　我问：“江月楼是她家吗？”
　　大哥继续牙疼：“算是吧。”

　　我点点头：“她从家里到这儿来弹琴，那能到我们家去吗？”

　　大哥的牙终于崩了，我看他表情像在准备干什么大事。
　　但最后他还是道：“……我，唉，去问爹吧。”

　　于是第三回我在家中见到了柳程絮。

　　但她未穿上回的华服，也未抱那把人高的箜篌。
　　她未贴花钿，也未搽粉。

　　她站在正厅里，手中吊了只布袋。

　　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站在她身边，笑得肥肉乱颤：“我们家青柳啊，可是个好姑娘，多谢杜老爷慧眼识珠，才赏了她这一条好出路啊……”
　　我爹，也就是杜老爷，点点头：“人留下，你回去。”

　　女人一谢再谢一拜再拜地走了，远了似乎还闻得到她身上的脂粉味。

　　我问柳程絮：“你是来我家弹琴的吗？”
　　柳程絮柔声道：“回小郎君的话，奴是来弹琴的。”

　　娘坐在八仙椅上，道：“柳姑娘，是敏儿要赎你回来，你既只是琴女，我们商人家也不讲究太多，往后你便去他房中侍候吧。”
　　柳程絮拜谢过，娘与我点点头，我便牵着她袖角朝我那小院儿去了。

　　路上我十分开心：“我娘的意思是往后你都会陪着我吗？”
　　柳程絮低头看着我，道：“回郎君的话，奴——”
　　我摇着头打断她：“不许说｀奴｀，你又不是奴隶，为何要这么说？”

　　柳程絮笑道：“……我往后确实不走了，往后只需照顾你就好。”

　　我想起她那间临江的如画水榭：“那你会不会想家？”
　　柳程絮道：“我不会想家，往后这儿就是我的家。”

　　我于是更高兴。

　　我的院子在一个大水塘边，塘里有荷花，岸边有梧桐。
　　这是个一年四季都像画一样好看的地方，我期待柳程絮也会喜欢。

　　回到院子，我牵着柳程絮的手过门，她的布裙没过脚面，却连提也未提。荡起的裙摆像絮花散开又聚拢。

　　西间的傅先生开了门问候，柳程絮福福身，他点点头又回了屋。

　　我与柳程絮说：“傅先生是个大夫，与我住在一起。”
　　柳程絮问：“他为何会在这里？”
　　我说：“我爹娘说我有病，大病，怕到时候来不及叫大夫，就叫大夫来陪我住。”

　　柳程絮面上毫不掩饰的惊讶叫我有些许得意。

　　她轻声道：“……那你平常会不会痛？”
　　我摇头：“没有病的时候就不痛。”

　　我想了想又说：“若你见我叫不动，就叫傅先生就是。”

　　柳程絮白净的脸于是更加白：“你怕不怕呀？”
　　我与她笑：“我不怕，你也莫要怕。”

　　我推开我住的东间屋的门，抬脚跨过门槛。

　　这间屋的窗户向阳，支起里间窗户就能看到四季如画的水塘。这会梧桐叶落得满天满地尽是，金灿灿的像有遍地黄金。

　　柳程絮想把包裹放到外间那张小床上去，我拉住她，到我那有窗的内间里去。
　　我道：“你既是来与我住，便于我睡一起就好。”
　　柳程絮道：“……这于礼不合，我到你家里来，便是个奴婢啦。”
　　她的声音轻轻，像纤纤响起的琴音。

　　我怎么也想不到说服她的办法，就说：“但若你不与我睡在一起，我要怎么才能叫到你啊。……我生病的时候，说不了话，怎么才能叫你啊。”
　　柳程絮被我的撒娇说动了，抬手揉了揉我早早就蓄起来的头发，又轻轻抱了抱我。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很好闻。
　　我喜欢这样的怀抱，不像爹给的，不像娘给的，也不像大哥大嫂给的，如果我有个姐姐，大概会是这样吧。

　　“你今年多少岁啦？”她轻声道。
　　我道：“八岁，我是乾正八年生的。”
　　又道：“你今年多少岁？”
　　她道：“我是明德十六年的人。”
　　我听她有意考我，于是立马道：“你比我大十岁！”
　　柳程絮笑得柔，声音也轻柔：“去岁你见我时，也只七岁罢？”
　　我道：“是如此。”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去年夏天，酒宴上那回是冬天，如今是第二年秋天。

　　“我与你认识有一年了。”我道。但我又道：“我之前却只与你见过两回。”
　　柳程絮摇摇头道：“往后就天天见得到。……我天天弹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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