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曚记

作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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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城


      贪恋一座旧城,一如荒野上的那座坟。无论承载多少的记忆,旧城会变成新城,旧坟会变成新坟。
      没有人知道脚下的土地里埋葬着多少东西。人们在地面上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历史,引为笑谈。谈论的再多,也是这一世的猜测与惋惜,而真正的故事,早就从事实变成历史,又从历史变成了传说。
      不知道是谁从古籍里读来一个女子的故事。书中说她精于行商,虽美若天仙,心却恶如蛇蝎。独战商场多年,赢得个枭姬的称号,最后却守着金屋银池鳏寡孤独,形单影只。
      真,善乃女子处事的品德,即便是今日依旧如此,何况过去?有人说道,这般女子,沦落个孤独终老的下场也真当是情理所至。

      那时莫如烟还是谦谦女子,一个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
      十几年前的江南西子湖畔,那些个店铺商行还姓柳,如今却都变成了莫。
      长辈对上一辈的恩怨讳莫如深,莫如烟小时候曾经探寻了很久,却终究没有得出什么所以然。
      如果没有听到父母的谈话,也许她还是那个小姐,把逢年过节出去烧香都能看成是一次享受。
      后来莫如烟回想起来,人人都说商人教育孩子讲究的是重利轻情,刁钻圆滑,而自己的幼年却过着官家小姐般的生活。四书五经,三从四德。
      娘对爹说,谦之和瑜之倒都把你的那套学的十足,现在看似兄弟友恭,将来必是一场恶战,无论谁当家,都必定容不下如烟,这可让她怎么办。
      找个人家,早点嫁出去罢。
      莫如烟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捡了块苏合香扔进了案上的高脚香炉,望着白烟袅袅的升起,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那年,她十五岁,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总记着自家药铺里的那个年轻的管事,每次都微笑着帮她把苏和香细细的包好。
      爹也时常谈论起,说他做事踏实伶俐,可以把西街的铺子也交给他。
      苏合香气微苦,一若自己小家子气的相思。
      让爹娘把自己嫁出去,和让哥哥把自己嫁出去并没有什么区别。商人做事,自然是利益为先,大概那从小念的诗书,也不过期望自己能卖个好价钱。
      女儿家的心思,如海底针,谁也不知道她脑中乱如麻线的念想会导致怎样的结论。莫如烟的这般聪明伶俐,也是从小被两个哥哥的风采所淹没,无人在意。

      于是那天莫如烟去药铺喝茶。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十多年前那些商铺一夜易主的事情。”她的眼神平淡如水,葱白的指腹细细摩挲着青瓷茶盏。
      “小烟儿,老爷夫人那时候的事情……”清隽的管事微蹙着眉头。
      “苏靖宸!枉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也当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么!”莫如烟喘着气把茶盏砸在桌上,“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娘姓柳么!”
      “小烟儿,别动气呀。”苏靖宸往香炉里挑了块苏合。
      “你想不想这些商铺姓苏?”莫如烟平静下来,说道。
      “这东西可开不了玩笑。”苏靖宸坐在如烟对面,细细的看着她的神色。
      “你去找爹爹求亲,反正是要嫁,不如嫁个知根知底的。”莫如烟低垂着头。

      苏靖宸如约的去了,莫雨栋独自和他在书房谈了良久,最终是答应了。
      三家布店,五家药铺,便把小女儿嫁了出去。
      江南第一富商嫁女儿,姑爷却只是自家药铺里的管事。
      分出去的几家布店药铺名义上虽是莫如烟的,但主要是苏靖宸在管,管法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甚至连招牌都没变,每个月的账本也如期送到莫家。
      嫁出去一个女儿,收回来一个好干儿子。莫雨栋翻着账本,看着那些傲人的赚头,越想越觉得是笔好买卖。
      莫雨栋于是又给苏靖宸拨了几家铺子,说明了是让苏靖宸管着,当然,看在是女婿的份上,允许他抽掉三分利。
      街坊开始传言,说苏靖宸是看上了丈人家的家产。
      莫雨栋在自家塌上吸着烟袋,耻笑道,布店和药铺只是零头,只要他碰不到莫家的酒楼,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莫家的酒楼虽然主要是在杭州,但江南的其他几个城池也零星的开着几家。基本都是两个儿子在打理。莫雨栋乐得看他们私底下斗,一如看自己年轻的时候。

      过了几年,富商嫁女的风波早已成了陈词滥调,莫如烟不愧是千金小姐,嫁了人也不见怎么出来。苏靖宸照样跟着丈人做事,几年间,倒是把莫家不怎么盈利的布店药铺经营的有声有色。
      但这些都不是新鲜事了,最近街坊们喋喋讨论的是西湖畔新开的一家酒楼,名称五味坊,老板据说姓柳。
      一个柳字把几十年前的事情又被翻了上来。那些陈年旧事年轻人肯定不知道,于是茶馆里的老头们,一壶碧螺春,神秘兮兮的开始讲述了起来。
      那时,这些酒楼还是江南柳家的财产,莫雨栋只是柳家的一个小小管事……
      莫如烟坐在二楼雅座上,默然的望着下面听故事的人。
      “老板,”如烟轻轻的扣了扣桌子。
      “诶,杨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这柳家的故事,好像讲的不太对啊,”如烟轻轻叹着,“掏出一锭银子磕在桌上,帮我雇个人,这么说……”
      不出几日,整个杭州城都知道原来莫雨栋是个负心汉,为了钱财勾搭上了柳家的大小姐,等到柳家的家产如愿以偿的尽入囊中后恨心将她抛弃。
      可是,现在莫家的主母,正是姓的柳啊。有人提问道。
      大家再去找那个说书人,却再也没找到,这才知道是胡诌,骂了几句,也渐渐的把这故事抛在了脑后。

      只是有一个人听了这个版本有点心神不宁,那就是莫雨栋。
      “姐姐去世也有些年头了,再说我们待如烟不薄。恐怕只是好事之徒胡说的罢,不用放在心上。”莫家的主母,柳言茹这么劝道。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莫雨栋望着窗外傍晚阴沉的颜色,多年来第一次感到了丝不安。
      这丝不安,不久就成了事实。
      莫家在别的城镇的几家酒楼连续的出了些事情,有的是吃食不干净,吃坏了人,有的是有人来砸场子指责说酒里兑水……
      事情都不大,等情况陆陆续续的传到杭州时,莫雨栋第一个感觉就是有人在作对。是谁?当年柳家的人除了莫如烟都死了干净,还会有谁?
      莫雨栋连日来心绪郁结,外出散步。路过五味坊,看着里面朴实的装饰一时好奇便走了进去,点了份西湖醋鱼。
      西湖醋鱼家家都做,家家都不同。有的醋浓,有的嗜甜,有的鱼嫩,有的味鲜,各家各个风味。莫家的酒楼就做的比较规矩,食材调料都按古方来。
      醋鱼上了桌,莫雨栋试了一筷,尝到了熟悉的味道。
      柳言卿做吃食,最喜欢在醋鱼里放紫苏叶。
      “叫你们掌柜的来。”莫雨栋唤来小二。
      “哟,这位客官真不巧,吴掌柜的和柳老板外出收账去了。”

      “杭州新开了家五味坊你们知不知道。”莫雨栋坐在堂上,问着两个儿子。
      “爹你说的是湖东的那家五味坊?虽然位子好,但只是家小店,对我们没什么威胁。”长子莫谦之说道。
      “知道五味坊的老板叫什么么?”莫雨栋眯着眼睛,活脱脱得像个狐狸。
      “只探出来姓柳。”瑜之回道。
      “柳什么?”
      谦之和瑜之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好说话的父亲今天却追问不止。
      “还不去查!”莫雨栋突然吼道,“教过你们多少次,做生意要小心谨慎,无论是谁都不能掉以轻心,还不去查!”
      两个儿子急忙赶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前几天还说两个儿子有出息,今儿怎么就骂上了?”柳言茹掀开帘子走了过来,端上一盏参汤,“早上不还在忙着那些分店的事情,怎么晚上就盯上那个小小的五味坊了?”
      “言茹,”莫雨栋突然觉得很累,“我们当年回来的时候,你姐姐已经去世了是吧。”
      “是啊,我亲自去问的,姐姐生下如烟身子就不行了,没能撑的住多久。”
      “对了,你以前是不是说过,如烟很聪明。”
      “是啊,给她的那些书,看一遍就能记个大概,怎么了突然说到如烟。”
      “也不知道她在苏家过的好不好……”
      “苏靖宸是个忠厚的孩子,这几年挣的也够如烟吃香喝辣的了,肯定没事的。”
      “恩,我想也是。”莫雨栋躺在椅子上,一筹莫展。

      第二天,莫雨栋又去了五味坊,点了盘西湖醋鱼。末了留下一封信,指名了给柳老板。
      西湖湖畔柳人绵,千古佳景不惜怜。
      旧日断桥依犹在,故里情缠惹谁癫。
      苏靖宸就着蜡烛细细的把这首蹩脚的诗读了一遍。
      “都说他不懂风雅,我看来,倒是附庸风雅。”莫如烟拿过信笺,瞥了眼揉成一团,继续埋头算账。
      “小烟儿,”苏靖宸上前搂住如烟,“这两年来你一直忙着商铺的事,都不怎么理我……”
      “谁说我不理你呀,”如烟一直皱着的眉舒展开来。
      “那,亲为夫一下?”
      莫如烟笑着,在苏靖宸脸颊上印了个红印子。苏靖宸一把把她抱到了床上。
      事后莫如烟窝在苏靖宸怀里,“靖宸,我娘死的时候,有说什么么?”
      “她说想看你一眼。”
      “然后你就来莫家铺子做事了?”
      “恩。”
      “他们不让我学商,连诗经都不许我看。”
      “我知道。”
      “好的东西全给两个哥哥,都不允许我出门。”
      “我知道。”
      “我想我娘……”
      “她离开柳家后其实过的还好,你娘虽然是大家闺秀,但是心气硬的很。”
      “她受苦的时候我却在莫家过着小姐日子……”
      “没事,都过去了。”苏靖宸紧紧的抱住莫如烟。
      “莫雨栋这信是试探,他肯定想到我娘头上了,我们不理他。”莫如烟说道。
      “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接下来又过了几天,一伙人在茶馆喝茶的时候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又说道了柳家和莫家的事情上来。一个老人抚着胡须淡淡道,老生怎么记得,柳家是生了一对双胞胎啊。
      柳言卿和柳言茹,柳家命中无子,只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
      言卿大方温婉,言茹伶俐机智。
      莫雨栋是和柳言卿一见钟情,一来二往的暗结珠胎,这才不得不把这情缘告诉了柳家父母。
      当年的莫雨栋真真是一表人才,柳家家长对这门亲事倒是一点都没反对,只是要求他必须入赘柳家。
      莫雨栋自是不肯,年少气盛甩门即走,然后他这一走,却是了无音讯。
      同时了无音讯的还有柳家的那个幺女,柳言茹。
      柳家无心料理铺子,生意是一落千丈。柳言卿执意生下了一个女婴,却乘家人不注意,留下孩子,离开了柳家。
      过了几年,莫雨栋却携妻子来到杭州定居下来,他那个娇妻,真真就是当年的柳言茹。
      再后来的事,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老人的故事讲完,人群中唏嘘不已。
      “没想到这个莫雨栋,年轻时也是抛妻弃子的混账东西。”有人感叹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老人呷了口茶,眯着眼睛,“男人这个东西,一时贪欢,一时冲动,都是能坏事的。更何况这女人,这柳言卿和柳言茹,可是长的一模一样呢。”

      消息传到莫家,弄得莫雨栋心乱如麻,虽说这个传言和事实有所偏差,但也几近事实。
      当年回杭州,第一件事情就是叫言茹去找柳言卿,可是言茹回来却说柳家只剩了病重的二老,柳言卿早就过世了。虽说对不起柳言卿,但这几年来毕竟尽心尽力的照料着如烟。
      莫雨栋突然意识到莫家是钻进了一个套子,接二连三的流言和事端绝对不是巧合。急急叫人去查却只查到了一个名字。
      杨文荏。
      当年收买柳家商铺的时候这人也有出手,但最终因为底气不硬没能拼的过自己。可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人了,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到现在还要这么处处为难自己。
      若说是柳言卿,可这人都死了二十年了,她唯一的女儿还嫁给了自家铺子里的管事,怎么还可能兴风作浪。

      “你娘一直留在杭州没走,她知道莫雨栋肯定会回来。”
      这年清明,苏靖宸带莫如烟去祭了柳言卿的坟。
      “你娘虽然看上去温文儒雅,却也留着商人的血。她卖了自己的首饰攒了些本钱,隐姓埋名买下了当时几间柳家快要倒闭的铺子好生经营,但还是没能斗的过莫雨栋。”
      “后来她收养了我,教我一些商场上的事,你娘人很好……真的很好……”
      苏靖宸说到这,有些哽咽。
      “不过没事,他们恶人,享了几年安稳生活,现在也该要他们还债了。”

      后来有天傍晚,一叠账单被送到了莫家。
      莫谦之好赌,开始只是小赌怡兴,近两年却不知道为什么,越赌越大,连着赔了好几件铺子进去。
      一个人,只要有喜好,就有弱点。更可况他是长子,弟弟却不是省油的灯,明争暗斗这么久没什么优势不免心急,给他个看着光明的套子,他必然嗖的就钻了进去。
      几间铺子对于莫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行商,最重的就是沉稳。这事情一出来,人心惶惶。
      事情没过多久,莫如烟突然站出来说要和莫家脱离关系,从此改姓柳,为了怀念被抛弃然后孤独惨死的母亲。紧接着,当年她嫁人时的那几家铺子乘机换了一个招牌。苏靖宸在莫家做了这么多年,虽然没有接触莫家最主要的生意,但是人脉渐广。莫家前有莫雨栋的陈年旧事,后有莫谦之赌场催帐,好多得力管事都倒戈跟了苏靖宸。
      这下子,莫雨栋终于知道下套的人是谁,但他也回天乏力了。

      不过三年,莫家手底下的产业已经寥寥无几。
      苏靖宸和柳如烟夫妻恩爱,又为柳言卿报了仇,似乎故事到这里就圆满了。

      苏家夫妇的商铺原本为了掩盖身份,大多都用了杨文荏的名字,冠了个杨氏的牌子。而现在大局已定,可以转成自家的家产了。
      那这个铺子,是姓柳,还是姓苏。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两人还分什么彼此么?苏靖宸大方的说道。
      细心的柳如烟看到了他眼里的一丝迟疑。
      苏靖宸看惯了她这两年来的心狠手辣,莫雨栋好歹是他的亲生父亲,她却毫不留情。
      柳如烟看惯了男人的薄情,终究无法沉下心好好对待苏靖宸。
      原来这么多年相濡以沫来,两人都没学的来信任。
      “我知道你挪了好些银子在扬州开了几间米铺。”柳如烟首先说道。
      “你不也一样?金陵的万元钱庄有你的份吧,更何况,”苏靖宸狠狠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孩子?”
      柳如烟一泠,神色有些戚戚。

      那年年末,杭州又出了一件大事,柳如烟和苏靖宸分道扬镳。
      苏靖宸去了扬州,柳如烟在杭州呆了几个月北上去了金陵。

      再过几年,柳如烟经商的名气已是享誉中原,但苏靖宸却销声匿迹。
      两人这么多年,并非不相爱,而是爱,不是维持关系唯一的缘由。
      柳如烟派人找到了苏靖宸的住址,写了封信,千叮万嘱要交到苏靖宸手上。
      那封信上只有三个字,念君然。
      那年,柳如烟已有三十岁,终于肯委下身子,想和苏靖宸和好。
      扬州不久就回了一封信,家父已于三年前辞世。

      看着那封信,柳如烟突然觉得,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到底,再也不会有人喊她小烟儿了。
      后来的日子,她一心扑在了生意上。
      枭姬的名号也是那个时候有的。枭姬本来说的是三国时期的孙尚香,现在来形容柳如烟不免带着些贬义。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大老爷们到头来斗不过一个弱女子。

      柳如烟在金陵呆了十多年,最后又回了杭州,盘下了莫家曾经住的那栋宅子。
      屋子里焚着苏合香,烟气袅袅。
      柳如烟仿佛又看到了药铺里的那个人,微笑着帮她包着苏合香片。

      之后有好事者来寻这个故事。那时,柳如烟最后住的那宅子已经荒废。那人站在杂草丛生的庭院里,遥望不远处的山头。然后他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写到最后,他想象着柳如烟守着空宅,一人遥遥对着她母亲的青冢,一股无以言喻的感情涌上心头。
      鳏寡孤独,形单影只。
      终究他也只能这么写道。
      这其中滋味,他人又怎么说的清呢。那人后来说到。

      再千百年过去,城还是那座城,人却不是那些人。
      那些说不清的故事,最终真的是谁也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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