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好人做到底

　　南方的秋天雨说来就来，天渐渐转凉了，路上的行人也纷纷换下了凉爽的夏装，穿上了更厚实的衣服。

　　温煦穿着大衣，一边用手拢了拢衣服，一边用手机导航，眼睛还四处找寻，生怕错过了地方。

　　两个小时前，在办公室。

　　温煦大学毕业之后就进了这家图书出版公司当编辑，已经工作三年了。

　　虽然这三年并没有像温煦毕业时想的那样顺利，但马马虎虎，勉强还能糊口。

　　像公司里大部分的编辑一样，温煦在圈子里没什么名气，手底下也仅有几个小作者。

　　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工位上，思索了一会儿正准备干活儿就被主任喊了过去。

　　一进办公室，只见主任笑呵呵地对着他并且说到：“小温啊，你来公司也已经三年了，你的工作能力呢大家也有目共睹，上个月底张婧打了辞职报告，我想着她手底下的作者分一个给你带，这你可占了大便宜。”

　　也容不得他拒绝，主任把桌子上一叠资料递给他，随后就示意他可以出去工作了。

　　就在温煦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又说了一句：“你抓紧联系人家，趁着张婧还在职，交接也方便。”

　　回到办公桌坐下，温煦仔细看了一遍手里的资料，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洛宁。

　　温煦是知道他的，很久之前就小有名气，擅长写带点悬疑属性的社会小说。

　　倒不是说这个人不好，只是公司里的编辑都知道他的心理状态不稳定。

　　大概张婧离职也有这部分的原因。

　　即便洛宁现在也算得上是畅销书作家之一，但是因为这个原因，也没有人愿意接收他。

　　于是这个费力还不讨好的任务就落在了温煦头上。

　　“叮咚，叮咚”

　　温煦按照张婧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洛宁家里的位置，只是门铃响了两三分钟依旧没人应答。

　　在来之前，温煦有给洛宁发过消息，只是没有收到回复。

　　本想着给洛宁打电话，但又想到张婧说的洛宁不喜欢接陌生电话，打电话十个有九个接不到，拿出手机又收了回去。

　　就在温煦迟疑着要不要继续敲门的时候，只听见“嗒”的一声，门开了。

　　温煦看到了在他对面站着一个男人。

　　消瘦。

　　这是温煦的第一印象。

　　再多看一眼，还会发现这个人眼下乌青，面色透着不健康的白。

　　他仔细打量着洛宁，穿着睡衣，头发略有些凌乱，站在他面前隐隐有些压迫感。

　　“有事吗？”眼见着温煦还在愣神，洛宁开口问。

　　听见对面的声音温煦立马回了神，说明自己的来意：“是这样的，你之前的责编马上就要离职了，之后你的工作就由我来负责。我之前给您发了消息说明了情况，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闻此，洛宁主动侧身，示意温煦进来。

　　等温煦走近点才发现这人大概比自己高了快半个头。

　　洛宁走进厨房拿了瓶矿泉水出来，放在温煦面前。

　　“喝水。”他语气平平，仿佛是在完成程序指令。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几乎全是温煦在说话，洛宁只时不时应答一句。

　　“目前就是这样，洛先生您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温煦看了看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便问了句：“一起吃饭吗？”

　　洛宁似是有点惊讶，但表情转瞬即逝，他迟疑了两秒还是拒绝了。

　　温煦点了点头，也不在意他的拒绝，之后拿出微信二维码，“那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在快要出门的时候，温煦突然回过头来对洛宁说：“在家好好休息。”

　　门应声紧闭，屋子里只留下错愕的洛宁，愣了大约两三分钟，洛宁不由得苦笑。

　　他转身走进了洗手间，先是拿出了拖把和抹布，再拿了喷壶出来对着地板一顿喷。

　　晚上洛宁躺在床上，想起下午温煦的话，确如他所说的那样，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晚上只要闭上眼睛，往事总如幽灵一般盘旋在他眼前。即便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也无法逃避每一个被侵扰的夜晚。

　　温煦从洛宁家里离开后，随意在附近找了个面馆解决晚餐。

　　回到家之后开始回想下午的不对劲。

　　明明听说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三年，但是光看房子没有半点烟火气，像极了样板间。不仅仅如此，在厨房没有见到常用的碗筷杯盘之类的家居品，客厅只有沙发和茶几，冷冷清清，给人一种他随时就会抽身离开的错觉。

　　就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接触，温煦也能知道他的情况不太乐观。

　　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种糟糕的状态下还能保持继续写作。

　　本想在走的时候劝劝他，但对于才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显得过于冒昧，所以最后还是只叮嘱让他好好休息。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瞪着老子？”

　　“打死你个狗杂种！”

　　“你要怪就怪你妈那个贱女人吃里扒外！我不过是打了她竟然还给老子跑了！”

　　洛宁的梦境里又回到了小时候，在那个逼仄的房间里，满地都是酒瓶，就像他的生命一样，散发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臭味。

　　洛宁的妈妈李艳华在他十岁那年，因为再也不想忍受家暴跑了，逃离了这个地方。

　　洛宁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被留了下来，妈妈在前一天晚上睡觉之前还说了会永远爱自己，但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所以啊，承诺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往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从梦里醒过来，洛宁躺了快一个小时还是睡不着。

　　他起身去了书房，一直从天黑坐到太阳升起。

　　时间到了早上九点，洛宁在本子写到“又熬过了一天”，正准备去睡觉的时候门铃响了。

　　打开门不出意外门外站着的依旧是温煦。

　　温煦手里提着早餐，含笑看着洛宁说：“不进去吗？我给你带了早餐。”

　　洛宁侧身让开，等他关好门转过身来，温煦已经将早餐在茶几上摆好，正等着他过来。

　　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场景，但洛宁却隐隐感觉自己枯萎的心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春风化雨的暖意。
　　“你怎么来了？不上班吗？”洛宁接过温煦手里的筷子，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温煦拿出手机，上面大大显示的今天星期六仿佛在说洛宁问了个傻问题。

　　待两人吃完早餐，看着外面太阳正好，于是温煦问洛宁要不要出去外面逛逛，整天待在家工作听上去就挺闷的。

　　“好，稍等我一下。”

　　话问出口的时候也没想着洛宁会答应，温煦听到回答还愣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洛宁已经不在面前了。

　　温煦也不知道怎么的事情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向着前方走去，气氛略显几分尴尬。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温煦脑子里百转千回，但是最终还是只问出了这句话。

　　“没有，况且我已经很久没出门了。”洛宁意外地说了一句长话。

　　温煦想了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去附近的公园转转晒晒太阳。

　　洛宁点点头。

　　公园就在附近，从地图看来公园中心还有一个湖，正合适这个季节坐在湖边打发时间。

　　两人大约走了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周末的上午，公园里有不少人，年纪大的老人在锻炼身体，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草坪上玩耍。

　　一路走过来稍微有点热起来了，温煦拉着洛宁向着湖边走去。

　　湖的东北方向种了几棵水杉，大概是因为季节原因，在阳光照射下的那半边叶子已经变黄了，而旁边的那一半还维持着绿色。水杉后边建了座亭子，他们俩围着湖边逛了两圈之后在亭子前停下了脚步。

　　“累了，我们去坐一会儿吧。”说完，温煦就跑向亭子里坐下。

　　等洛宁走过来，就看见温煦背对着他，面朝着湖水，脑袋靠在亭子的柱子上。他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在旁边坐下，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温煦缓缓开口：“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坐着发呆了。”

　　“很舒服。”

　　约莫是太阳太温暖，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坐在太阳底下感受这份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煦只觉得肩膀一沉，偏头看过去洛宁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

　　温煦扶住他的头，又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洛宁可以睡得更舒服。

　　也不知道他多久没睡好了，温煦看着身边人的黑眼圈心想，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关于洛宁的事情，温煦了解得不是特别多，大部分也是来自公司里的风言风语。

　　听说洛宁没上什么学，年纪不大就开始打工。会成为作家也是七八年前的一次征稿活动，他冰冷的文字和行文里难以自抑的悲哀，当时的审稿人对他产生了兴趣。

　　就这样，洛宁开始了他的写作之路。

　　说来也真是巧合。

　　谁都没有想到他能取得现在的成绩。

　　至于他的心理状态时常糟糕，据说是因为家庭。

　　他爸家暴，他妈丢下他跑了。

　　后来他爸酗酒去世，再没人管他。

　　他妈再嫁结婚生子也没有联系过他，结果在他成了作者之后，几次三番找上门来要钱闹事。

　　他不堪其扰，只能在几年时间里再三搬家。

　　太阳就要下山，洛宁还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温煦看他还在熟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人给叫醒了。
　　“天凉了，再睡得感冒了。”洛宁突然惊醒，发觉自己枕在温煦肩膀上睡着了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等完全清醒过来之后又觉得惊奇，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不知道是这日头太舒服，还是阳光底下邪魅难以现行，总之这一觉没有梦魇的侵扰。

　　“吃饭吗？”这还是洛宁第一次向自己主动搭话，没一会儿温煦甩了甩胳膊再点点头。

　　洛宁把选择权交给温煦，问他想去哪儿吃晚饭。

　　温煦在手机上搜了搜，考虑到洛宁便选了家口味清淡的小馆子。

　　吃过饭，两人就各自回家。

　　饭馆不太远，走回去也顺便消消食了。洛宁走在路上，想着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原本早上起来时的阴霾好似就这么消散了。

　　也不知道是太阳过于耀眼还是

　　那个人是特殊的。

　　洛宁像极了一只身心具残的飞蛾，在黑暗的世界里垂死挣扎，但只要看到向他照射而来的光，仍会像飞蛾扑火一般向前，心底还会想：万一这次不一样呢？

　　哪怕是可怜可怜我。

　　温煦在出租车上只觉得累，心累。

　　很明显洛宁的情况比他想的要糟糕得多。

　　昨天第一眼见到洛宁的时候，温煦在他身上看到了矛盾——极端的矛盾。

　　简明扼要可以概括成，濒死之人突发的求生欲。

　　仿佛再进一步，任何事情都足以让这个虚弱的男人崩溃。

　　说是善良也好，虚伪也好，温煦不自觉地又或许是不自量力地想要解救他。

　　于是便发生了早上的那幕。

　　不过是过去了一晚上，洛宁似乎更不好了。

　　强弩之末。

　　如果说昨天还有求生的想法，现在就只剩下一具麻木的空壳，风吹草动也足以将他击垮。

　　幸好。
　　幸好。

　　“他像往常一样起床、出门、上班，甚至还在晚饭的时候多吃了一颗荷包蛋，谁也不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告别，自此他会在黑暗中永久沉寂。”

　　谁也不知道，从成为作家的那天开始，洛宁就构思了一本以自己为原型的小说，没有发表，也没有完结。

　　原本昨天晚上细细思索敲下了结尾，却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迟疑了。

　　再等等吧。

　　再多过两天。

　　天晴了，把家里的被子也都拿出去晾晾。

　　或许太阳能杀死藏在被子里的阴暗和潮湿。

　　或许被暖烘烘的被子包围就不会在无尽长夜里做噩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