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梨花雨落

　　 花开了又败。一夜的雨便打落了那满树的梨花，落了一地的白。
　　“见信如晤。”她执笔写下，却又作罢。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是将她的思绪打断。江家小少爷的檐下，雨下的是否也是那样的大。
　　这是她写下却从未寄出的第二十封信。细数，他们已有一年余八月未见过面了。
　　（一）
　　林家与江家世代交好。由于商务繁忙，林梒的父母便将她送至江家，与小江聿一同读书习字。
　　开始时，林梒总是端坐在书桌旁安静地读书，而江聿总是闲不住，大致是七八岁小男孩总会有的调皮的天性，时常拿着些新奇的小玩意给林梒展示。
　　“这个小方块，父亲说有了它便可知何时用餐了，可神奇了。”江聿撸起袖子，抬手凑到林梒眼下。“这是怀表，小少爷。”林梒微微侧身。江聿的出现挡住了从窗口照入的午时的阳光。
　　“你看你看，不管我怎么动这两根针的位置都不会变诶!”不知从哪，江聿又翻出了一个指针已经有些生锈的指南针。“这是古时的四大发明之一，指南针。”林梒举起手中的书籍，指着上面“指南针”的黑白插图道。原以为他看到这些无趣的文字会识趣地走开，还自己安静的时光，没想到他却凑上前来，扯过半边书，与她一同看了起来。睫毛微微颤动，身上是属于小男孩独有的阳光下草坪的清香。
　　后来，他时常带她在庄园各处探险。
　　他带她去后花园，他总能挑出最大最完整的那一朵，别再她的发间。她爱穿白裙子，他总说她就像这院中的小花仙。她最喜欢的便是那独株的梨树，春天开时总是一树雪白，被风吹落时总有浅浅的香味。春末，她总能收到一个装满了梨花瓣的香囊，很是好闻。
　　他带她去马场。她身形娇小，不敢上马，总是看着他骑在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倍的骏马上，策马扬鞭。少年肆意飘扬的头发，偶尔四目相对的眼神。天气太热，竟至她红了脸颊。
　　她记得那是那个满身稚气的小男孩，每当问及理想时，总是笃定地回答道：“我长大后要参军，保家卫国。”
　　她总是打趣：“你可知何为保家卫国？”
　　“归处顺遂，你我平安。”
　　（二）
　　时年十七。江聿不顾父亲想让他接手商行的意愿，执意报名参加了军校。
　　她家离军校不远。林梒养成了六时便起的习惯，在那时，进行晨训的军校学生们会整齐地喊着号令从她窗下经过。运气好时，她能看到剪了寸头的江聿在队伍最前面，引领着队伍前进。
　　明明是自小一同长大，她却觉得如今的江聿，与当初吵闹着让她教他识字的男孩已经截然不同了。眼前的少年，有了宽阔的肩颈，似乎也可以撑起一片天了。
　　江聿偶尔放假回家，江父必定会喊来林梒一起共进晚餐。曾经那个挑食的江家最金贵的小少爷，如今也变成了会劝解她“粒粒皆辛苦”，不该浪费食物的小班长了。仅入校一年，因成绩优异，连跳两级，他甚至被推举成为班长。
　　“前方战事紧急。”江聿在偶尔一次饭间谈话时提起，“待我毕业，就该立即上战场了。”
　　她听闻，愣了愣神，但很快恢复了笑容。“你在军中学了那么多本事，是该去为国效力了。”
　　林梒低头用筷子拨弄碗中的白饭，这在家中是必定会被训斥的。不知怎的，几滴清泪和进了饭里。
　　饭桌另一边，少年透过窗户看向远处。仿佛看到了战火连天，尸横遍野。他下定决心，他的她，总该有个家。
　　（三）
　　凌晨，军中急令。江聿这届最大的学生，将上战场了。
　　上级特赦，准许他们这些学生三个时辰回家探亲。
　　林梒不知为何今夜难以入眠，便从床上起身，坐到窗边，看天上的月亮。
　　中秋快到了，她想。
　　又下雨了。突然而至，毫无征兆。
　　江聿先是回家，往家中的信箱投入一封告别信。后又至林家院前的那棵梨树旁，站在树下，正好对着林梒房间的窗户。这株梨树，是儿时林梒喜欢，江聿便让父亲带回来同柱的一枝，与她一同种在屋下。
　　突如其来的雨，打得梨树沙沙作响。他并未打算进去，也没想着去别处躲雨。一立便是两个时辰。江家小少爷，在梨树下听了一夜的雨。
　　雨渐停了，天色渐亮。江聿该回校启程了。他并未为林梒留下些什么告别的信件，也曾写过，却觉得十分矫情，便胡乱折起塞进了最里的抽屉。他会回来见她的，还有一个安定的国家。
　　林梒次日从江父处听到消息，才知江聿离开已有好些时辰了。北方再过几月该极为寒冷了，不知小少爷是否带够了御寒的冬衣。她并未怨江聿未来与她告别。总会重逢之人，无需告别。
　　只望她的小少爷平安罢了。
　　（四）
　　这场战役极为凶险，江聿所在的队伍，如今只剩一千兵力。
　　上级说，如果胜利，这便是他们要打的最后一场仗了。他们可以回家了。据他们出征，已过去了一年半了
　　又到春天了，他们所在的战场却看不见一点绿意，只剩断壁残垣，焦土枯木。
　　江聿时常想起故乡的那树梨花，是否还像当初那般烂漫。那个总爱穿着白裙子拾花的女孩，是否过得还算顺遂。
　　他们不曾想敌人如此狡诈，竟调来了援兵，在雨夜偷袭。
　　枪声交纵，火炮接踵袭来。江聿看到无数的战友被炮弹炸出，哀声遍野。被炸伤的战友仍挣扎着举起枪，用尽全身气力向敌人扫射。仅剩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反击人数有几十倍之多的敌军。
　　其实他们早就做好了防备。在如蝼蚁般的日军涌入根据地之时，江聿与仅剩的战友眼神交汇，好似告别。江聿引爆了遍地的早就埋藏好的地雷。满天红光之后，恢复了曾经的平静，偶有火焰持续燃着，仿佛从未有人踏上过这片土地。以一千兵力，换了敌人五万精兵。
　　江聿在这火光中，缓缓闭上了眼睛。自小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终是在最后一刻落了泪。
　　他未还她平安的国家，也为平安回去与她相见。终是失了这回归之约。

　　林梒想起两个月前听闻有一支队伍，以全军牺牲换取了那场极为重要的战役的胜利，心中不禁感伤。战争如此残酷，何时才能重回安宁。她坚持每月二十三日为他写下一封信。说是信，不如说是他与她之间仅剩的牵连。

　　见信如晤：
　　距你出征之日，竟已有一年余八月。窗外那株梨花今年春天生得极好，愈发得雪白。我在晴日拾得了一些。待你回来，也为你做上些香囊，随身带着。听闻战事将停，日军有大退之势，想着你也该回江南看看了。不知你在这战火中是否受伤，所携粮食是否能饱肚。窗外如今下着些雨，与你离开之日也十分相似。幸有你们，百姓生活已大幅好转。如你当年，我时常取出些食粮分给他们。如此情形，应如你所愿。
　　小少爷，珍重。早日归来。
　　此致，敬礼。
　　1943年4月23日
　　梒

　　五月后，日军投降。这故土终究回归。
　　曾经的战土重新焕发生机，生出了些绿芽。院内的叶落了些许。林梒将它们拾到两旁，切勿阻了她的小少爷的归家路。
　　月明了。这两年后的月亮，明晃晃的，照着他们的影子。
　　这二十四桥的月亮，能否照亮他的回家之路。
　　小少爷，归处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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