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莲

作者:叶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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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莲邀月


      南宋开封府
      府城向南、向南,几至近郊,那座繁华却破败的宅邸便坐落在此。蔓藤与鸟萝覆上了大门,落满灰的败叶间,依稀可辨认出牌匾上的字——萧集府。
      这所几近荒废的宅子,平日,周围看不见任何人走动。然而宅西的小门中,却经常有形貌各异的女子,带着点淡淡的莲香走出。
      鬼宅。所有的人这样称呼这所宅子。
      唯一有人出没的西门,没有枯枝,没有败叶,也没有尘埃,显然是有人精心打扫。萧集府,这所曾经繁华的宅子,是位阴阳师的府邸。据说是在唐朝时,从东瀛西渡到此,在南唐沦亡之时,战火几乎毁了整个开封,唯独这宅子安然无恙,只是遣散了所有家丁,世代为朝中阴阳师的家住放弃了朝廷赐予的官位,低调的住在自己的萧集府中。
      偌大的宅子若是无人打扫,则易蒙尘。萧集家的族人弃了大宅,只是用宅西的一处小苑。而这一代,萧集府中只剩下了一个人,此代阴阳师,萧集若蓝。府中独他一个男子,那些形貌各异的女子却全是他的式神。
      若有若无的莲香便是从西边清静的小苑里传出。那个名静莲的小苑里养着一池洁白的莲花。一朵白莲被修长却略带病态苍白的手指夹住,掐断茎叶,放入了呈着清水的水洗中。
      “莲,不要胡闹。”他看见自己预备擦手的方巾悬在空中,面无表情的开口。
      以常人的眼力来看,空中除了有条古怪悬着的方巾便无他。但在身为阴阳师的他眼中,是一个穿着白色舞衣的少年正拿着方巾在玩弄。黑发缕络在眼前微微晃动,半遮住了幽黑的双眸.精致的脸宛若流光水月。听得阴阳师叫自己的名字,少年的嘴角翘起,分明在笑。
      “人家哪有在胡闹,我只是看见若若你要擦手,所以好心拿起来而已。”
      萧集若蓝,四个字的名字,硬是被少年胡闹着喊成了若若。阴阳师抬手拿走了少年手中的方巾,擦净手又丢回少年手中。自始自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身上,氤氲着莲花般的幽香。
      “若若今天泡白莲茶?”纯白衣的少年在方巾放入手中后,又转手交给了一旁的式神。
      “酒。”他淡淡吐了一个字,眼光扫在式神幻形出的侍女身上。穿着十二单衣的侍女立刻端起呈着莲花的水洗,站在庑廊下等待主人的下一个命令。
      少年点点头,显然明白了那一个字的意思。用白莲泡清酒,制成白莲酒。虽然只须普通的清酒便可制出上层的白莲酒,但若蓝却用最好的酒,蓬莱春。蓬莱春里一向只放杏花,只是这个孤意如月的男子喜欢用莲。因为他喜欢莲花,就像自己一样。纵使自己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成了鬼,但生前对莲的喜好,却是不变的。喜欢莲,因为它的洁净清高;喜欢白色,因为最喜欢亭亭净植的白莲;喜欢若蓝,因为他是个如莲花般淡泊优雅的男子。虽然有点冷漠,却会在得知自己忘了姓名之后,用他和自己最喜欢的字眼为自己取名。生时是什么,生时的身份是什么,这都不重要。他只知道,自己是千百只鬼中,唯一可以陪在若蓝身边的鬼。
      他记得若蓝说过,死去的人只有在生前有着强烈的愿望,才会成为鬼,留在自己死去的地方。那么,自己生时,是有着什么样强烈的愿望,让自己在死后得以化为鬼?自己又死在什么地方,为何可以陪在若蓝身边四处移动?
      恍惚间,便担心起来。万一有一天,自己了却了生前的愿望,岂不是要离开若蓝?
      “莲,你在发呆。”阴阳师用长勺舀起了泡好的白莲酒,倒入了酒杯之中,雕着云纹的杯底,有萧集家的家徽,一朵半绽的莲花。少年猛的回身,飘飘然然的到了阴阳师的身旁,衣袂当风。“若蓝,我的前生是什么样的?”
      穿着淡蓝色狩衣的男子左手托着酒杯,倚坐在庑廊的檐下,背靠着一方圆柱。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随意的踩在栏楯上。那高度,只要轻轻一抬手便能摘得低压下的樱花。他便是那样如常一般懒懒的坐着,喝酒,盯着那池莲,可以静静的度过一日。
      天有些阴,有点凉。那件本就是淡蓝,温和,不醒目的狩衣,仿若蒙尘,黯淡无光。男子的眼光同样是暗淡的,盯着杯中之物。那带着几分病态苍白,且略显疲惫的脸,看去有着无限心事,没人能读得懂。
      问若蓝问题,少年已经习惯等上半刻。若蓝是阴阳师,说出的话,总会在无意识中带上了预见性。这样的力量,使本来就不多言的他更是少言寡语。每开口说任何话,总要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出口,也因此给了人一种他反应慢半拍的感觉。只是,莲了解若蓝,所以,他会耐心等待。
      如莲花般的男子伸手摘了一瓣樱花,在手指间慢慢搓揉着。“你不是厉鬼。身上只有鬼气,没有怨气。死之时,只有强烈的愿望,没有怨恨。但,是什么愿望,除你,无人知。”
      愿望?自己死了三十多年,当初那强烈的愿望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看着被搓揉零碎、瞬间成灰的樱花瓣,自那手间落下,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与前话不搭边际的话:“我饿了。”
      “饿了?”若蓝微一皱眉,右手捏算。“二十七天,也难为你了。”人以饭为食,鬼以血为餐。莲非厉鬼,少食人血,多为动物之血。若蓝见他时,也因他未伤害过人,才未将他封印。近一年多来,他留在若蓝身边,饿的时候,找若蓝要血。若蓝的血有灵性,让他从最初一次饮血只能维持一天,到现在,同样分量的血,能维持二十七天。
      莲身上的鬼气很弱了。鬼气弱,只是每日精神无比的他有丝昏沉之感。在阴阳师的眼中,少年的脸色有丝苍白。看得出,他已经快撑到极限了。若蓝垂手放下酒杯,用修剪整齐却锐利若刀的指甲划破指尖,伸到了少年嘴边。
      依然是看似随意的动作,甚至连眼睛都不在看自己。但从那朝他伸过去的手,他便知道,若蓝在关心他。少年若走一般的飘近他,慢慢的跪下,白色的舞衣压在了膝盖下。没有人要求他跪下,他却自愿以这样的姿势。他双手捧着若蓝的手。轻轻的吮吸着被划破的指尖。
      血是红红的、浓浓的、稠稠的、腥腥的。若蓝的血却很清淡,如他的人一般,有股莲花的清香,入脑凛冽冰寒。对厉鬼而言,这样的血是最末的选择。然而,对莲这温顺乖巧的鬼,却有如琼浆玉液。若蓝血中的灵气使血变得冷冽冰寒,可以净化怨气。这对那些以怨念为继的厉鬼而言,无疑是需敬而远之的。
      吮着阴阳师的手指,少年的脸色渐渐红润,嘴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其实,他也就仅仅舔食了五滴血血便止住了。而后,是他故意装作依在吮吸若蓝的手指,不愿松口。没有任何不纯的动机,只是单纯的不想松开,开始了胡闹。
      “莲。”手举得有些酸了,若蓝唤了一声。感觉得到少年的舌尖舔食着自己的手指,有些痒,但更多体会到的事,莲又在玩闹了。见莲没有有松口放手的意思,他加重语气又唤了一遍少年的名字。“莲,松开。”
      少年的脸上绽起纯然的笑,如婴儿般的咬着手指不放,笑声从鼻中逸出来。
      若蓝皱起眉,开口说出少年的名字,莲。只有口型,没有声音。莲的眼睛却突然睁大,惊恐的放开阴阳师的手,连退几步。待眼中惊恐之色散去,他又粘在阴阳师身边,“若若真坏呀,竟然给我下咒。幸亏我反应快。”
      “你若松开我的手,我会给你下咒么?”阴阳师的眼光淡淡的扫了过去。名字是最短的咒。他刚才叫莲的名字并非真的下咒,只是吓唬他而已。
      莲凑到他的脸前,幽黑的双眸直直的对上若蓝的眼睛。若蓝的祖先来自东瀛,是阴阳师,是贵族。他也继承了祖先们贵族的气息,高贵慵华。唯独眼中的老成和厌世之感来的古怪。若蓝的眼睑修长,眼眸带着点暗暗的蓝,不似自己的眼眸黑的纯。若蓝的眼中深沉,包含无限心事,完全不同于自己,所思所想都露于表。
      “若若你真的有给我下咒吗?你好像只是在吓人而意呢……”莲若有所思地说道。
      阴阳师继续品着他的白莲酒,随意的扯下了樱花瓣把玩。虽是不习惯别人,或是鬼离自己这么近,他却没有把少年推开的意思,仅仅只是移开了双眼。“你如何知道不是真的。”
      “因为我了解若蓝你嘛。”少年笑着站好。“你绝对不会取我性命,只会吓唬我便罢。”
      “我自然不会伤你性命。”若蓝顿了顿,“你本来就是鬼。”
      莲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露出了窘相,继而听见若蓝说:“我只会在你脸上雕一朵莲花。”
      这话要是别人来说,莲定会哈哈一笑,骂那人说大话。但若蓝是不一样的,身为阴阳师的他绝对有足够的能力在自己着虚无的形体上雕花。莲的手忙捂住脸,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摆首道,“不用不用,我不觉得脸上雕一朵莲花很漂亮。虽然我喜欢白莲,但我还没打算过脸上带朵花乱跑……”
      若蓝转过头,莲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应该,没有笑吧。
      少年依旧没有松开捂住脸的手。他在阴阳师的身边东瞧西看。“若若呀,我听说有的鬼可以在人类的帮助下获得实体,是真的吗?”
      若蓝点点头。不止鬼,灵物的精灵也是可以的。
      “那若若应该有这样的能力吧?”
      若蓝还是点头不语。
      少年有些兴奋,“那、那你帮我好不好?这样我就可以陪在你身边到处玩了。想想看,我跟在你身边不算委屈你对吧?”
      想也未想,阴阳师直接说出两个字,“休想。”
      “啊?”少年愣住了,眨了眨乌黑的眼睛,有些委屈,“为什么呢?”
      “你容貌非绝色,却男生女相。在寻常人中,是上等姿色。容貌过佳,祸患。或者……你考虑一下获得实体后让我把你脸划花。”若蓝打量着莲。他声音的确很悦耳,说出的话却颇为不受用。
      莲一听,刚刚放下的手又捂住了自己的脸庞。“不要啦不要啦!若若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最自负美貌、挑剔容颜的人!你把我的脸划花了我哪还有脸见人!不见人还要实体做什么!我才不要呢!”
      “那就不要实体好了。”若蓝说着,轻啜了一口酒。手指在酒杯上莲花形的族徽上抚过。温柔的,仿佛那是情人的脸颊。
      在饮食过阴阳师的血、明显变的很精神的少年开始了他无休止的胡搅蛮缠。“不可以不可以,有了实体采方便抓住东西,否则要碰什么东西都必须费好大的力气集中精神力,多麻烦呀。若若你难道是在嫉妒我太漂亮,会夺走别人对你这神秘英俊的阴阳师大人的倾慕,才处心积虑和我过不去?”
      无论多正经严肃的事,到了这胡搅蛮缠的少年口中都变了味。况且这还并非什么严肃的事。被莲的一番歪理弄得无言以对,阴阳师干脆侧过身不理他。
      少年依是在胡闹,说着些漫无边际的话。若蓝虽是侧身不看莲,但少年的心里却知道,这位不喜于行色的男子,定是在很认真地听自己讲话,虽然自己说得真的都是些很奇怪的话。因为若蓝,是一个很温柔内敛的人呀……
      想要实体,并非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又怎么说的出口呢?
      因为,因为他想用自己的手去抚摸若蓝的脸颊、他的发丝,用自己的手臂在他孤单寂寞的时候拥抱他,给他温暖。
      这样的话怎么说的出口,说出来也会把误会吧……自己对若蓝的感情,只是纯粹的喜欢,很单纯,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欢。
      只是喜欢,而已。
      少年柔软的思绪遗落在风中。清风温婉的撞上一串玉铃,发出“叮铃”的微响。
      “有客人来访。”沉默的阴阳师突然开口。“式神,带他进来。”
      从屋檐下走出一个女子,向静莲苑外走去。不同的衣着相貌,已经不是之前出现、端过水洗的女子了。莲朝屋檐下望去,寻找着铃声的来源。
      “叮铃……”
      又是一声,惹的少年心头一颤,那铃声从何而来?
      “你身后,头顶上。”阴阳师轻声道。少年转过身,发现庑廊下挂着两只系在一起的碧绿铃铛,微微的晃动着。“邀月铃,昨天刚命式神挂上。”
      莲望着那两只铃,脸上纯然的笑意更浓了。前几天若蓝才知道自己喜欢铃,昨日便找出了邀月铃挂了起来。萧集家的东西,上面无一例外的有半绽的莲花形家徽。莲看见邀月铃上,在一处不明显的地方,有莲花形的图案。
      西边的静莲苑里,是不可能有邀月铃的。定是派了式神往废旧的宅子里去拿来了这对铃。邀月铃,对邀明月,良朋广至之意。每当有人来时,那有风不动、人摇不响的铃便会发出清鸣。遥想当年,萧集家家主受当朝帝王青睐之时,门口的邀月铃终日不停的响动。日里客人来访,甚至夜晚毛贼来拜也会响。而今,萧集家辞官避世,那双邀月铃很久很久不曾响过了。静静的、蒙着厚实的一层灰。
      多久没有响动过了?恐怕连这双铃自己也记不清了吧?安静的日子,也许,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式神领着客人来了,来客看到满池的莲与满园的樱花,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此时正是三月初九,乍暖还寒季节,樱花花期已过,莲花花期未至。然而,萧集府西边,这个名静莲的小苑中,绯樱与白莲齐开。
      若是冬日来此,来人会更加惊讶。在那时他会知道,静莲苑中,花草植木是久开不败的。
      来人一身青衣,跟着式神在苑中穿行,直至庑廊下。阴阳师见人来了,也不去相迎,维持着坐姿。只是不着痕迹的瞥了来者一眼。
      那是萧集一族的骄傲,也是他的骄傲,绝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哪怕是皇上。
      “下官傅宁,当朝御史。”那人说道。
      “傅御史从皇宫中来?宫中近来出现怪事了吧。”萧集若蓝随意的问道。
      “是的,如萧集大人所说。”青衣的御史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阴阳师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算很有神,有些淡黯,却在无形中给人莫名的压力。“皇上……命臣来请萧集大人入宫,协助驱鬼。”
      “宫里,谁在?”阴阳师问道。
      傅宁没明白若蓝的话是什么意思。莲很想插嘴告诉他,若蓝是在问,除了他外,还请了哪几人去驱鬼。然而,傅宁只是普通人,看不见穿着白色舞衣的少年。同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御史,傅宁也是聪明无比的。思索片刻,便明白了阴阳师的意思。“还有金龙寺的惠灵禅师和他的几名弟子。”
      “明白了。明日,便去。送客。”若蓝说完,转身走进了房间。傅宁心中大喜。他根本没想到,在惠灵禅师口中性情古怪、绝难请动的阴阳师,竟然一口答应了。
      但他又如何知道,萧集若蓝同意进宫协助,是因为莲对皇宫有着无限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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