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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
漆黑的夜,一切没入黑暗。冷风吹过,带来树叶摩擦的沙响,如同蠢蠢欲动的野兽在暗夜里磨牙舐爪。
一座古寺隐匿在幽深的树林里。这里距离襄国都城不远,但很少有人愿意涉足这种幽深诡秘的古寺,过路的旅人宁可多行几步直接投宿到都城舒适整洁的客栈里去。寺庙破旧瓦片依稀可看出年代的久远,庙中的佛像和香炉周身有多处油漆脱落,连带着原本慈悲悯世的佛祖看上去十分可怜。
这里虽旧,但也不脏。庙里的小院子,一位布衣老僧持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刷刷的声音在孤零零的寺庙中显得格外清晰。老人家身形有些佝偻,做起活儿来颇为费力,但扫扫停停也能把寺庙收拾干净。
古寺往日都是无人问津的,但今天却有些不太一样。
禅房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从老僧没出来前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约莫过了有两个时辰了,从黄昏一直到月上中天。他在夜风中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佩剑侍卫,他体型削瘦却不羸弱,整个人光是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透出来的力量感就如一株傲雪寒霜的劲松。他的手腕绑着硬皮护腕,脚上蹬着一双束腿短靴。腰间的皮革腰封算得上是全身上下做工最精致的东西。左间搭扣扣着一柄长剑,冰蓝色的剑柄里似有点点蓝色微光在月光的映衬下闪烁,剑鞘通体纯黑和侍卫身上的衣服融为一体。腰封右侧并排斜扣着若干带有封套的柳叶镖,匕首的旁边是两个上下并列缝在腰封上的皮质小袋,腰封的后部扣着两把做工精良的匕首。
一张黑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他冰冷的双眼。此时他眼睛里锐利的光芒如同猎鹰,缓慢地转动眼珠扫视四周。
这种漆黑如墨的夜晚是最佳的屏障,将一切蠢蠢欲动的危险完美的隐藏起来,只等待时机一到,便化作利刃,瞬间致命。
作为影卫的他,以时刻保护主人的人身安全为头等大事,
在刷刷刷的扫地声中,他隐约捕捉到一丝石板摩擦的厚重声音,眼睛一亮,身体却纹丝不动。身后禅房的一面墙居然转动了起来,一个黑色的洞口里亮起烛光,有两个人相继从通道里走出。
先走出的人回身向身作揖,低声道:“夜深风寒,大人不必相送,封烜这就回昭国了。”
后面那人的上半身隐藏在黑暗里,道:“此番若事成,还得多谢靖华君的相助。”
被称为靖华君的人笑道:“那么封烜就静候钟少主的佳音了。”
钟嗣拱手回礼,将靖华君送至禅房门口。
“吱呀”一声轻响,禅房的门被打开,靖华君轻声问道:“亦鸢,外面情况如何?”
名为亦鸢的冷面侍卫,振臂抱拳半跪而下,背脊挺得笔直,朗声答道:“回公子的话,属下一直守在屋外并无任何异常。”一只手扶上胳膊肘,将刚跪下的他又捞了起来。
“地上凉,不用跪。”
亦鸢心中诧异,面上保持着平静冷淡的神色。此次出门前顾叔反复叮嘱要注意礼数,公子平日里宽厚仁爱,但权贵却很讲究尊卑规矩,绝不容忍下人破坏礼数。她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但公子既然这么说了便照做。
靖华君扶起亦鸢后,转身再次向钟嗣拱手致意。随即带离亦鸢头也不回地步入夜色中。
钟嗣目送主仆二人出了古寺的大门,便回禅房内。关门转身时看见老旧石床上居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名少女。老旧的古寺中莫名出现了一个华贵美丽的少女,有种诡异又艳丽的美,像一出活聊斋。
钟嗣的眉宇在看到少女的一瞬间舒展开,随即扳平了脸故作严肃的走到少女面前,冷冷地问道。
“偷听?”
“哪有,我是光明正大的听,光明正大的看。”少女故作委屈,只是那对漂亮的桃花眼弯出了揶揄的弧度。
钟嗣居高临下的看着石床上的少女。
奈何少女不为所动,依旧笑吟吟的看着眼前的这个高大的男人:“兄长,珊儿是来帮你把关,给你帮忙的。”
“你帮了什么忙?”
“我充分分析了现在的局势。”少女坐正的身子,掰着手指认真道:“昭国已没落多年,但自这靖华君到来后隐隐有崛起的势头,昭王若是还有强国之心,将来他们内部政局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动。现在昭王早早派了靖华君过来表诚意谈合作,就是希望将来得到兄长的支持。所以兄长只管放开手脚做事,昭国那边一定没问题,绝不会来干涉你的大事。”
钟嗣不为所动:“这还用你说。”
“那个侍卫是个女子假扮的!”
钟嗣咬牙道:“这有什么用?”他倒是不怀疑少女的洞察的本事,不然钟家也不会破例收养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孤女,还将她改名换姓入了钟家族谱。只是知道这个能有用什么用?
钟嗣猛然拉开距离大步往黑暗的通道中走去。
少女从石台上跳下笑着追上去。身后的石门也缓缓合上,与砖墙合为一体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个禅房,连同院子,一切重归寂静。
夜晚的树林漆黑无比,两人均是一身漆黑的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面容,几乎能隐于夜色。
亦鸢紧跟公子烜身后。她一直以来都是靖华君最忠实的影卫,恪尽职守、从不松懈。
前方透出光亮,那里无疑便是树林的出口,靖华君大步向光亮处走去。待出得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月光照亮了眼前的场景。
河水淙淙流过,河边的树干上拴着两匹马,这两匹马的马蹄上都裹着厚布,防止落地有声。靖华君见如此心细的处理,对亦鸢赞许的一笑。
亦鸢得到认可,面上没有变化,心里却很是欢愉。
两人不再多话,双双解开缰绳策马沿河离开。接下来的一路需要保持低调星夜潜行,在天亮之前到达渡口登上特定的船只,才算暂时安全了。
一路无话。
黑夜中不能策马狂奔,只能小步急行。能看见的东西不多,亦鸢也只将注意力放在公子身上。看着前方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公子,她不由得思绪缥缈。
公子又成功了。
亦鸢不知道公子与钟氏一族到底约定了什么,但猜测与国政有关,或于国政有影响,不然不会亲自出面,还星夜出行避人耳目。
公子现在统管昭国的经济事务。而昭国西部紧邻襄国,这次秘密会见钟嗣,不会只是经济事务。因为自从公子从政以来,简单的生意事物都是他的兄弟和几个家臣执事去做,他只负责坐镇南邑专心从政,操盘全局。
刚才见到的那个钟嗣,是钟氏一族新一代掌家人。
自钟氏一族将同在襄国的其他几个老牌世族或镇压、或驱逐、或灭族后,他们在襄国基本上就是独揽大权了。如今的襄国王室子嗣凋零,襄王又昏庸无能,钟嗣这个新晋的权臣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相邻的周边国家都很关注。
在这个诸国林立的混乱时代,一个微妙的变化,一个势力的崛起,都有可能会改变目前看似和平的格局。
亦鸢觉得以自己目前的眼界肯定是猜不到,但仍然忍不住想去猜。
公子手上的商业资源很多,他会跟钟嗣约定那方面的东西呢,盐、铁、粮、还是别的?
她虽自入世历练之初就跟在靖华君的身边,这五年来像影子一般保护他。但即便如此,公子在有时还是要她回避的,她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
“阿鸢在想什么?”
这一声惊醒了正在沉思的亦鸢,她猛然发现公子减缓了速度,正与她并驾齐驱。
靖华君是标准的雅致贵公子,虽出身商贾却以“风度翩翩,儒雅谦和”享誉中原。此时于月光下映衬下,他看起来仿佛是上等玉石雕琢出来的人儿。整齐干净的眉毛下乌黑的双眸似水温柔,俊秀笔挺的鼻梁给面部增加了俊美的立体感。淡色的嘴唇,嘴角微微翘起,噙着和煦的笑容。鬓边额前的碎发看似散漫,却能衬得脸部轮廓温柔俊美。
靖华君含笑看着自己,让亦鸢一时间有些愣住了:“属下没有想什么。”
靖华君凝眸看着亦鸢,许是沐浴着月光的缘故,乌黑的双眼比平时更深邃,一时间让亦鸢又晃神了。
公子长得真好看。他身上的是一种书卷气的俊美,虽然文气却不羸弱,身子骨也比单纯的文学之士结实,也更挺拔。
亦鸢垂下眼帘躲开他的注视,不知为什么她不太敢接话。
公子一向是温柔随和的,可此时他的注视却又让亦鸢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有种被当面拆穿的窘迫感。虽然公子一直以来的人情往来历练颇多,有时确实能猜中他的心事,但亦鸢偏偏是个不喜心事外露的人,总要埋起来,不想叫人瞧见。
一阵静默,只有闷闷的马蹄行进声。
“阿鸢,你看前面是什么地方。”靖华君的声音在亦鸢的身侧响起,好像离亦鸢又近了些。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行到了支流入河的交汇口,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见码头和大船。
“是拾翠坡。”亦鸢轻声回答。
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这是她下山来到的第一个大渡口,也是她和公子初次相遇的地方。原本她是要乘坐商船去彭国都城紫金,却在这里临时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跟着即将从政的公子去了昭国。
时间飞逝,一晃五年都过去了。
靖华君也有些沉浸在回忆里似的,感慨道:“五年前在这里初遇,那时候的你仗剑红尘锋芒毕露,刚到我身边没少给我添麻烦。如今,你出落的愈发沉稳内敛,也知道藏匿心思了。”
最后一句的尾音带了些笑意,即便迟钝如亦鸢也听得出来公子在逗她。
亦鸢有些不好意思:“公子您言重了,亦鸢只是夜间行路无聊的很所以自己瞎想了一堆,不敢拿出来烦扰公子。”
默然一阵,靖华君突然又问了一句:“阿鸢,你怨不怨我?”
亦鸢被这突如其来的怪问题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靖华君接着说道:“你本是女儿身,自到我身边却被我要求以男装示人,还要遮掩面容。女儿家本该有的青春年华却随我一起刀光剑影的掩在男装下虚度了,你怨不怨我?”
若是在场还有其他人听了这番话一定会惊掉了下巴,靖华君身边赫赫有名的“面具影卫”居然是个女人!
靖华君的眼睛,那亦鸢一向看不懂猜不透的墨色双眸中居然有一丝能被她识别出来的心痛与怜惜。
亦鸢胸口一窒,似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怎会怨恨,我只会感激公子。能陪着您一起亲眼见证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是我的荣幸。”
这话太过于掏心掏肺,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就如同着魔一般,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此时颇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将兜帽往前罩了罩,把自己的脸藏进阴影里,不吭声了。
良久,耳边只有马蹄踏在地面上的闷响。
亦鸢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要斜眼偷看身边的公子,可惜只能看见一双牵着缰绳的手。
最终亦鸢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亦鸢说的是心里话,比起被锁在深闺的女子和风餐露宿的侠客,我能衣食无忧,看遍河山阅尽世事,已经很幸运了。而且这么多年公子一直照拂我,我很感激。”
说罢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头,在兜帽笼罩的阴影之下仰头去看靖华君的表情。不成想四目相接时看到了一个笑容满面的靖华君。他的笑容比平时轻轻提一下嘴角的克制型笑容要灿烂的多,眼睛也眯成了一条快乐的缝,其间的光彩让人无法忽视。
啊!公子竟然一直在笑。
亦鸢:“……”
靖华君心情愉悦地一抖缰绳:“走吧,阿鸢。”
两匹马先后沿河道飞驰起来,往着渡口停船的地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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