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潭

　　丰老爷家的凤丫头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别看她扎着两个羊角辫，白白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副灵透样子，事实上她思考问题的方式还和七八岁一样。传说凤儿小时候头被撞过，之后就倒在路边，是丰老爷心善把捡回来作丫鬟了。可是凤儿的智力也就停留在了那个时候，整天傻乎乎地抱着她们家抓来的一只小野兔。小野兔长得很快，从被凤儿捧在手心里，到肥到凤儿已经抱不动它。没有其他人喜欢和傻凤儿玩，凤儿只能和兔子玩。
　　因为丰老爷嫌凤儿笨，凤儿只能给丰年煦做使唤丫头。
　　可是丰年煦少爷说他不喜欢这兔子，兔子总是偷吃他们家白菜。而且吧，还吃一口这棵，有吃一口那棵，最后那棵都被咬了。凤儿没办法，就把兔子放回野外了。
　　至于原因——凤儿是少爷的丫头，所以最听少爷的话。
　　但是凤儿只会洗衣服，除了让她洗洗衣服，少爷都让她自己出去玩儿，或者买点东西回来。
　　凤儿没了兔子，就只能找不嫌她笨的小孩玩了。
　　凤儿受到“可以出去玩”的命令，就经常溜到街上很晚都不回来。凤阳街甚是热闹，那些好玩的，好吃的，就是看看也好，而且其实她有钱买的。过了凤阳街，有一座大院儿，那边有好多同龄的孩子愿意理凤儿，他们看她天真有趣，才不介意她傻。
　　于是丰老爷的儿子，她家少爷丰年煦，就不得不经常去把她抓回家来。这一天凤儿又是出去了一整个上午。
　　“凤儿，不是我说你，大清早的让你上街买红糖，你是买了多久去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丰年煦年少却颇有一副霸气，棱角分明的眉眼之间颇有侠士之风。挺拔的身姿让人望而生尊——
　　“唔......凤儿去看律哥哥了......”凤丫头低着头，白净的小脸涨的红红的。
　　“他的风筝扎好了么？”丰年煦一听见律夕平的名字立刻就想起了约好送他风筝的事情，还是说不管多么阳刚霸气，丰年煦也依然是少年心性，一提风筝马上把数落丫头的事情忘了。
　　律夕平扎得风筝确实可好看了，可以的话真想送给隔壁凌姑娘一个……
　　“不行，律哥哥说先给凤儿做的！”凤儿撅起嘴，一副坚决不许丰年煦插队的表情。
　　“……都一样。等会儿，红糖呢！要去给娘熬汤的。”
　　“哦……凤儿买了。”凤儿拿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给丰年煦看，“是红糖吧，少爷！”
　　一个小小的纸包摊开在他面前。
　　丰年煦简直都要晕倒了，怎么只买一小纸包啊，再说了，这分明是胡椒吧！！
　　“凤儿……你……难道你……”
　　“怎么了啊，少爷。”凤儿天真地看着丰年煦，“又不对吗……”
　　“凤儿啊，我先问你，我让你买多少？”
　　“五两。”
　　“你买了多少？”
　　“是少爷你让我省着花钱的啊。”
　　“我是说，买完红糖剩下的，你可以省着点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少爷，我喜欢兔子，可是您不喜欢。”
　　“那你就买这么点胡椒回来报复我啊！？”
　　“少爷，这是红糖，那老板说了。”
　　“什么？这哪里是红糖了？”丰年煦气血上涌，光天化日之下卖红糖的竟然欺骗一个弱智少女，还有没有没良心了！
　　“他怎么说的？”
　　“这个……这个……呜……呜呜……”凤儿没说两句就哭了起来，“少爷，我知道我笨，我以后在家好好洗衣服，我不出去了。呜呜……”
　　丰年煦嘴硬，但是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他当然知道凤儿脑子笨，可是，她不也是和别人一样努力生活的人么？
　　凤儿总是这样，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所以当然会被骗，会很容易就去难过——
　　“不哭，凤儿，带我找那个卖红糖的去。”丰年煦拍拍凤儿的肩膀，左手抄起一把剑，就拉着凤儿出了家门。
　　“余管家，上古道街买点红糖，给娘熬汤喝！”丰年煦临走前喊道。
　　“是，少爷——”
　　可是，为什么不去最近的凤阳街？

　　“少爷……”凤儿哭得头发都沾在额角了，白白的小脸都有些脏兮兮的。她拉扯着丰年煦的长袖，“凤儿想去买红糖，凤儿这一次一定不会买错！”
　　看着凤儿那一副委屈又倔强的样子，丰年煦真是不知道说什么。让她去恐怕还是出问题，但是不让她去的话，她就更会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笨蛋了。
　　其实凤儿很听话的，每一件衣服都洗得很干净，教给她的每一句话她都努力去记，尽管常常记不住。
　　“你先和我说，那个老板怎么和你说的？”丰年煦问。
　　“我……我问他，老板，有没有红糖？”
　　“然后呢？”
　　“他说，胡塔是什么？”
　　“什么意思？”
　　“我说，我也不知道胡塔是什么，我要红糖。”
　　“我倒是也不知道胡塔是什么。”
　　“他说，你四索胡椒吧，胡椒。”
　　“……”丰年煦好像渐渐明白，凤儿不是被骗……
　　“我说，胡椒，胡塔一样吗？他说四一个东西了啦……”凤儿仰着脸看着丰年煦，丰年煦越来越郁闷了。这个……
　　“凤儿，你听着。”丰年煦把凤儿的小手从自己袖子上拿下来，一本正经地站在凤阳街正中央。周围人看着这两个人纷纷注目。
　　“那个老板，是外地人。”
　　“啊？”
　　“他说的话，有口音。”
　　“那，胡塔是什么？”
　　“他恐怕也没听懂你说什么，我想，他听不懂咱们云州郡的话。”
　　“……少爷……”凤儿一种觉得自己傻得不行得委屈又涌上来，两眼泪汪汪的。
　　路边的行人都议论纷纷：“小孩欺负小孩了啊……不过又不太像……”
　　恐怕一般的八岁小孩也比凤儿聪明许多吧。
　　凤儿总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忘记了。所以教什么都学不会。
　　可是，主人们的话，她都记得，她会坐在后院里一边洗衣服一边默念“不要乱花钱，不要乱花钱”……
　　丰年煦看着她这个自责的样子，就不想去责备她什么了。
　　老实说，他几乎从来没有怪过她，谁让她笨呢。
　　或者说，从小看着她一直长不大的样子，就从不把她当使唤丫头，她只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凤儿，拿着这些钱。”丰年煦背起了剑，掏出钱袋里面的几个铜板，“再去一次，记着，红色的，长的和白糖形状差不多的东西。是红糖，不是胡塔，也不是胡椒！”
　　凤儿接下那些钱，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迟疑了一阵。
　　“少爷，我……”
　　“怎么，你不想再去试一次吗？”丰年煦笑了，像在看着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少爷，我有钱，你刚才给我的钱，我一点都没有乱花！”
　　“……”
　　那个时候，丰年煦想，这不是一个傻丫头，是一个好丫头啊。
　　“呵呵，你先拿这些钱去买，剩下的一会儿全都拿来还给我。”
　　“嗯！！”凤儿这就喜笑颜开地转身向那铺子跑了去。留下丰年煦一个人站在炎夏的烈日下，那远视的目光，担忧和喜悦都那么传神。

　　“老板！！”
　　“森么四啊？”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从柜台那里躬身望着前方，“喔，又四你，则次要森么？”
　　“听不懂你说什么！”凤儿的羊角辫一晃一晃，她小跑了两步，凑到柜台前面，哇，有好多筐奇怪的东西，白糖她八岁以前就认识，盐也认识，啊……是那个！红色的东西！
　　“老板，我要那个！”凤儿指着一筐红色的东西，很肯定地说，“五两！”她伸出五个手指，还掏出几个铜钱。
　　“自到了，原来你要答廖，不四胡椒。”老板笑呵呵地给她包了一大包大料，收了她的钱。然后就看着她欢快地跑走了。
　　“则四那家的娘子，曾勤快列！”

　　“少爷！少爷！”凤儿的羊角辫一晃一晃，一切仿佛都和她的心情一样是兴奋的，“我买到了，红色的！”
　　丰年煦笑笑，“好，把剩下的钱全还给我吧。”
　　“嗯！”凤儿拿出一个金黄色的小钱袋，看着煞是精致，绣着金银五彩的花儿，还镶着金边。“都给少爷！但是，包包不给。”凤儿挠着后脑勺。
　　“啊呀，为什么？没看出来啊，不是哪家的哥哥给你的吧？”丰年煦一脸坏笑地拿过那只钱袋，“我还真没见过这东西，挺漂亮的，送给我吧。”
　　“不行！那是娘给的！”
　　“……你娘？”
　　“嗯，我记得的了。好像八岁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的，这是娘给的！”
　　是啊，天下父母和儿女都是彼此的至亲，怎么能不记得——
　　“这样子啊，那就算了。”
　　不过也怪，凤儿失忆了七年，傻了七年，那只钱袋至少跟了她七年，那只钱袋却看上去和新的一样干净。
　　一定是常常非常用心地清洗吧。
　　“少爷，钱！”凤儿倒出好多好多铜板，丰年煦不记得给过她这么多钱啊。
　　“怎么这么多？”
　　“少爷每次给的，凤儿都存着！”凤儿笑若春日桃花，仿佛做了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哎，不是叫你可以买点喜欢吃的，你存它干什么？”丰年煦推过凤儿的手，“再给我装回去，走，咱们拿它买东西吃去。”
　　“少爷……说好了还给你的，夫人说了，要言出必行！”凤儿水灵的黑眼睛里闪着世人都无法拥有的光芒。
　　那是执着的光芒。
　　“夫人为什么这么说？”丰年煦头疼地走了起来，凤儿马上跟了上去：“夫人说，凤儿你不可以给丰家添麻烦！”
　　所以凤儿说好，夫人要她言出必行？
　　哎，为什么所有人都拿这个傻丫头当个累赘呢？如果真是这样子，干吗当初要捡她回来养着啊。
　　凤儿除了洗衣服还比较在行，连红糖都买不对。不过难道留着她就是为了让她洗衣服吗？
　　难道不是，想多帮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丰年煦拍拍凤儿的头。
　　“凤儿，你的名字都是我爹起的，你知道吧。”
　　“……知道。”
　　“但是，你一定有你本来的名字，你没想过去弄清楚吗？”
　　“我……我没想过……”
　　“那你没想过回去找你娘？”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我觉得我每天看这个钱袋，就会想起娘，但是一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而且，而且……”
　　凤儿低下头。
　　“是……是丰老爷救了凤儿的命，凤儿要报答丰老爷。娘说过，一定要知恩图报，不可以自私自利去伤害别人。凤儿笨，只会洗衣服，那就洗衣服……”
　　“……”丰年煦觉得，这个凤丫头也许不是个呆子。
　　她可能不仅一点也不傻，而且还比很多人聪明很多。
　　“你记得多少关于你娘的事情？”丰年煦一边走一边问，并没有回头看凤儿。
　　“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我记得，娘说的好多话。我记得的事情只有娘说的话，还有好多好多跳来跳去，跑来跑去，打来打去，飞来飞去……”
　　“那是什么啊？蝙蝠吗？”
　　“我不知道，然后我好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凤儿懊恼地挠挠头。
　　丰年煦看着凤儿那苦恼的样子，说：“好吧，你这些钱，拿来请我吃午饭，花多少是多少，剩下的你继续存着。”
　　“不是说都给少爷……”
　　“傻丫头，你请我吃饭，是还我钱。你替我存钱，那钱还是我的。对不对？”
　　“嗯！”
　　“但是下次说给你的钱，你就自己用，明白没？”
　　“好。”
　　凤儿笑嘻嘻地指着一家面馆：“少爷，那个好吃！”
　　“呵呵，好。”

　　丰年煦任由凤儿拉扯着袖子就进了那家面馆。
　　“天寒面馆。这什么破名字。”丰年煦头疼地坐在面馆里，远远看着柜台牌子上的字。
　　本店特色面：酱油拌面
　　麻酱拌面
　　糖醋拌面
　　酱油麻酱糖醋拌面
　　……
　　也就是说除了白煮面，就是调料，怪不得和卖红糖的杂货铺对门。
　　“少爷，酱油麻酱糖醋拌面最好吃咧，而且这家店从来不找我要钱。”
　　凤儿笑嘻嘻地说着，“您说过，要省钱！”
　　“哎……为什么不要你钱啊。”丰年煦坐在这家没人光顾地店里觉得瑟瑟发抖。
　　整间店只有一个茅厕大小。
　　总觉得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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