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停靠站

　　谷向海睡了许久，脑子里又有点混沌，不知道今夕何夕，什么时候已下过了雨，外头的地面上是湿漉漉的 ，错落坑洞中有反光，冷调的光，在夜晚有种亮晶晶的，狐狸眼似的狡猾。
　　他抻了个懒腰，劲瘦的腰肢在没开灯而显得昏暗的房子里绷出道有力的弧度，一瞬后又放松下来，像只懒洋洋的大猫。
　　最近他住在个筒子楼里头，附近有音乐厅，可惜隔音实在不好，每每到晚上就会有震耳欲聋的声响，撕心裂肺的歌声透过楼与楼中间的距离，隔山打牛似的，把毫无技巧全是感情的声音哇哩哇啦锤进脑子里头，连带着太阳穴都有点突突的跳。谷向海搔了一下头，心想运气不错，这会天都暗了隔壁还没有开始唱歌，正好下楼买点菜随便煮煮，祭一下受委屈的五脏庙。说到切菜，他又低头瞥了一眼左手虎口，那有个不甚明显的疤痕。
　　他又瞥了一眼伤处，这种小伤，通常连一天都撑不过去，要不是在虎口这么显眼的位置上，他也不一定会注意的到。私心里，谷向海还有点想要用开水烫一下手背，看能不能继续留疤。但已经存在几周的的疤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心想，算了，反正上大学后，意外碰伤的机会多的是。
　　换了身浅色的服，晃晃悠悠往楼下走去，超市就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下楼的时候，窄窄的筒子楼里面传来了其他租客的声响，两扇对门，里头的人似乎出来就能撞上，外地的租客，听不清楚的口音，夹杂着小孩子尖细的叫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对着的两道木门根本挡不住什么，却似乎有种烟火气，哗啦啦的冲出来。这楼梯口也窄得很，只由得一个人上下。
　　谷向海想着。要不是过两天打算去上大学的地方打工，摸摸物价情况，距离开学也就一个月多点，挣点花用，不然就搬到另一套房子里头去住。他也是舍不得顶楼的平层，顶层的房间基本上都被打通了，很大的客厅，主人却没邀请什么人来过，沙发不少，米色沙发有种软绵绵又舒服的气场，既不会陷进去，也不至于觉得硬邦邦的。窗户也很大，没有栏杆，晚风顺着进来，把窗帘吹的飘拂，夕阳的光透过窗子，把整个大厅照得亮堂堂的，而在拐角的卧房在背光处，天然的凉爽。
　　不过七八楼，谷向海更快就到了楼下，他在楼下买瓦罐的小店定了排骨汤，等会买了菜一并提上来，晚上吃点好的补补。想到不久后就要开始大学生涯，心里不免有些期待。
　　谷向海其人，现在是一个刚考到首都不久的现役大学生，带着种无忧无虑，终于可以去学文学的快乐。
　　为什么说是现在?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上大学，也向来不是在同一个学校上大学了。得亏先前的摄影技术还不高明，他也长了心眼，死活没有留下单人照。虽然人不一定会将相似的人马上联系在一起，但是万一碰上旧友，话说不清楚，身份纠缠可就要糟了。
　　何况先前苦过了一阵子，难免带了些老人习惯，平常也节俭的紧，能省一点是一点，现在发现确实社会进步得快，许多习惯也在慢慢改。前段时间是他的恢复期间，这栋楼的租客，也是他委托给房产中介，代理去谈的。幸好幸好，这回没出什么幺蛾子，前头有段时间，他恢复期缠绵病榻，实在是挪不动步，结果当时他的中介要了命的给他敲门，喊着恭喜呀，恭喜呀，好几栋他委托的房子等着拆迁，包括他当时住的这栋，他病恹恹的几乎起不了床，许了中介不少利润去帮他谈，那中介也是个靠谱汉子，占着地理优势，据理力争给他谈了不少好处下来。可是老房子换新房子，也难免会有些怅惘。旧物旧人，就和搬房子一样，难免在随波逐流的过程中不断的遗失掉了。更早的时候，他回忆起过去，只能想起，他去过这些地方，见了一些人，说了几句话，就再无声息。
　　这里的租客来自天南地北，但也在这个潮气蓬勃的小城市中热火朝天的打拼着。大家以为他是来自更小的城镇里的向上贫穷青年，不然怎么解释，一个俊朗乐观的小年轻，平常非穿着快开胶的布鞋，和看上去老旧的白衬衫呢？
　　到了超市，买好今晚要炒的菜，想着明天自己煮点小火锅吃，于是又扯了袋子，框框拿了些散装鱼丸，称重付款，提了排骨汤，回去路上，车流也多了不少，这些车辆看似散落在各个车道的分叉当中，流星般稍纵即逝，却有着明确的目的地，似乎有无形的线，有序的牵引着一切。
　　回到楼上，先趁热喝排骨汤，不愧是他早早定下的风水宝地，楼下的老庄炖汤，味道和数十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回味起来更加味美。不过没见着故人，当初的小庄变成了老庄，现在已经不常在店里出现，交给儿子儿媳忙活，生意倒是一如既往的好，毕竟诚信卖东西，口口相传，大家伙儿都乐意到这来喝口热汤，实惠价钱，实在用料，要不是勤劳节俭的本性作祟，谷向海恨不得天天晚上下来，不为什么，就图这口汤。
　　熄了火，吃了饭，收拾好屋子，打包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天就完全暗了，音乐厅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是个男人在唱受伤情歌，他早就就没有这种激荡的情感，很早很早的时候，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点到即止的离开。不过考虑到音乐厅可能会持续到凌晨三四点，谷向海觉得自己可以下去走走，正好消消食。
　　到时候还得再去看看，之前在首都有些资产，尽管已经做过证明，但是还得到场一下。毕竟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想必不少人好奇孤家寡人的他，哪来的一个远方继承者，还信誓旦旦要把大部分东西都传承给“被收养”的他。
　　这算什么，我和我的虚拟家族?现在信息管控越来越严了，想要再造身份，就得从穷乡僻壤出发，要么就是归国侨胞，倒不如舒舒服服的在国内过日子。说到这，又不由得情绪发散，在他决定结束漂泊，上了火车，看到的那个西方男人，似乎也在更早之前看到他，他有种强烈的直觉，他的直觉通常不会出错，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这可真是稀奇，自己走了那么长时间，也从来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的经历，在一时间发现自己并非独一无二，然而他同样清楚，自己已经失望多次，又凭什么要和相似的人倾诉呢？
　　第一个百年，他想，这是未知神明的恩赐。
　　第二个百年，他想，这是被选中代言人，行走世间的铁证。
　　第三个百年，他想，这是惩戒，是百无聊赖的命运捉弄。
　　然后就不再记得年年月月。
　　漫无目的的消食完，他转身向筒子楼走去，今晚再看些书吧，反正下午也睡了个饱，这会没什么困意，想必到了半夜也不一定会有。今晚应该也有的想，直觉告诉他，现在情况有所不同了，一种久违的期待和焦躁，笼罩住了他。
　　其实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今晚就是在床上睡的最后一晚，明天要出门了，再把它铺上防尘罩。他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任何一个地方对他而言，似乎都只是一个简单的落脚之处，而非停栖的“家”。
　　感谢先见之明，每回自己给自己都留了些退路，要送的送，要捐的捐，还有些情感维系的留下，一些缘自花家的屯习惯，为他满意的咸鱼生活帮了大忙。
　　“哎，小海啊，去读大学了不是，放假还回来不，好几个月呢，房子退了吗？”和住五楼的王姨楼下撞了个正着，她做事风风火火的，看上去才四五十岁，实际上，都已经当奶奶了，爽朗的笑声极富感染力。
　　“放心吧王姨，我记得的，房子已经退了，房东很好说话。”谷向海温和的说。
　　“放假吗？放假应该也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说吧。”如果他还能够忍得了音乐厅大晚上对睡眠摧残的话。
　　“小伙子很刻苦啊！”王姨啧啧有声，“考到首都呢，之后待遇保管不错，说不定就到首都住了。”
　　“哎小王，这不一定啊。”这是王姨一同回来的广场舞舞友，和王姨不同的是，王姨是十几年前来这里打拼，钱都寄回老家盖房子，所以还租在个筒子楼里，平常省吃俭用的。舞友却是本地人，一个小家族挤在筒子楼里面，只有一二楼能空着租出去。
　　“外头的房子都老贵，我女儿工作几年了还租在那，回老家发展也不错嘛……”
　　谷向海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然，确实，现在物价都很不得了。
　　他没说的是，这栋楼，其实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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