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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人
“路曜!”
当年轻的国师大人正在和病入膏肓的皇帝刚开始在寝宫里讨论国家大事时,有人在门外朗声高喊,带着一丝稚气和欣喜。在一旁守着的,留着小胡子的陆太医和白发苍苍的张公公抬眼瞧了一眼外面,心里都叹了口气。
寝宫外的侍卫看到是太子殿下,都急忙低下了头——那似乎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少年一身华服,看上去身材高挑缺瘦弱,衣袖间的空隙不小,能隐约瞧见布料下面的稚嫩线条。他黑发如瀑,脚下步伐焦急出了些薄汗,却掩盖不了精致的面庞,和因心情喜悦而流光溢彩的眸子。
他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因为他变的明亮起来,明明年纪不大,却天生出来一种几乎无人能抵抗的吸引力,像个霍乱世间的妖精。
少年的太子殿下无视了寝宫门口低着头的侍卫,带着雀跃的步伐推门而入,只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青袍的他的老师。
“太子殿下。”众人齐齐向他行礼,国师起身,抬手行礼后,却不敢轻易抬头。
面色苍白的国君缩在床榻上咳了几声,撇了他一眼,只淡淡说了句:“不可无礼。”
太子原本欣喜的面色垮了下来,缩了缩肩膀,也乖乖地回了一个礼,弱弱道:“见过国师大人。”
路曜在国君面前,与所有见到太子的人一样,只敢低头回礼,怕皇帝看出些不受他控制的情绪:“参见殿下。”
太子外貌绮丽,任何人都做不到面不改色的直视。
而太子单独在国师面前的样子,可比现在嚣张跋扈多了。
他才刚刚入宫不到半个时辰,太子闻风而动立刻就追了过来,路曜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太子听他的话,但就是太粘人了。
“国师大人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完成多少了?”国君面色一动,天子威严微露,太子脸色一白,眼尾一颤,哆哆嗦嗦的想了又想,回道:“还,没到一半。”
“你!咳咳咳……”
其实他的年龄还不到五十,此时因病看上去却仿佛到了耄耋之年,咳嗽让他的脸色病态的潮红,满脸的皱纹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善逸帝相对于孩子的教育,更多是忙于国事,而将太子牧青的教导更是全权交给了国师。
但明明自己一点时间都不愿意分给他,但还时不时过问他的学习进度,出现问题便问别人的罪。
他好似很关心,但又无暇顾及。
路曜悄悄扯了一下太子的袖子,然后忙上前帮忙抚平国君的呼吸,一边给太子使眼色,太子夺过一旁陆太医手中的药,递了过去。
呼吸逐渐平稳了的皇帝不再骂人,只是气的指着太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眼中满是对太子的失望。
太子脸色不太好,平时勾人心弦的黑眸里全是委屈和求饶,一个劲儿的看国师。
路曜心一软,抿了抿嘴,道:“太子殿下只是最近一直担心陛下您的身体,才耽误了课业,今日来看过了陛下,回去肯定能安心下来,等我回去就直接去太子府上,盯着他好好完成,陛下看如何?”
听到这句话,太子脸色一喜,随即注意到了他父亲不善的脸色,又立刻收敛了嘴角上扬。
老皇帝瞪了他一眼又咳了几声,然后点了点头。
路曜给太子使眼色,叫他先回去,太子立刻低头答应,眼神还粘在路曜身上,一步三回头。
床榻上的老人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缓了缓气儿,接着谈论他们的话题。
“西边的边奚国,和我国的边境,最近如何了?”
“回陛下,自从边奚国的长公主嫁过来,小公主出生了之后,边境便安稳了许多。偶尔有小部分摩擦但伤员不多,沙将军对战士们也关怀有加,并无大问题。如今,小公主也五岁了,正是可爱粘人的时候呢。”
路曜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把劝说皇帝多顾及一下自己的子女这类劝说,生生咽了下去。
“嗯……”皇帝对自己的家人毫不关心,有些不耐烦的挥了一下手指。
说到粘人,路曜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年幼时期的太子,想起他一脸不舍的拽着他的袖子,站在太子府的凉亭里,眼尾微红,奶声奶气地恳求着:“老师,能不能不要走?”
他轻轻甩了甩头,将这个杂念抛了出去。
“既然稳固了些,想想办法削减一些军费开支。我听说青唐的贸易路线最近几年……”
谈完一切政事之后,天色已黑。
皇帝喝了口水突然挥挥手,让旁人都退了下去。门被关上后他深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路曜。”
他急忙倾身竖起了耳朵,年老的君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
“我在。”
“你……记不记得你的老师和你说过,当你对未来感到迷茫,要如何寻找答案?”
皇帝突然来这一句,让路曜愣了一下。
但他下意识的想起了答案。
他想起上一任国师,他的养父,他的恩人,同时也是他的老师的慈祥老人,在他小时候总是在晴空的夜里抱着他坐在国师府的长廊里,抬头望着漫天的星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嘶哑的嗓音说:“阿曜,当你对未来的事感到恐惧,就抬头看看星星。他们会告诉你一切。”
路曜回过了神,答道:“看星象。”
老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
据史书记载,观测星象是接收来自神明的信息的唯一方法,但观测的方法是神明给的,任何人无法后天学习。
他都这个年纪了,还会有这项能力么?
这个世界存在这项能力么?
再进一步说,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么?
太长时间的谈话,让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国君眼皮开始不听使唤。
“创世神……你必须要让青儿赶紧成长起来……”
入睡前的国君迷迷糊糊的又说了一句:“要快点,快点……”
等路曜和几名禁卫军走出皇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披着月色,他面色沉重的思考着刚刚他的君主和他说的每一个字,一边完全忘记了和太子牧青的约定。
——————————————
“太子殿下,该就寝了。”锦装的侍卫从身后的长廊里走来,站在他身后恭恭敬敬的提醒他。
厨子们今天没好好休息过,而侍卫们今天又都吃的非常丰盛,然后随意派了一个人缘不好的来干这件,猜测主子心思的苦差事。
太子殿下此时正坐在中庭的台阶上,还穿着早晨的外衣,他手里攥着被路曜拉扯过的那一角,靠着栏杆,黝黑的双眸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身后桌上的饭已经换了第三桌了。
每做好一桌菜,等凉了路曜都没有来,他便挥挥手赏给了下人,然后兴冲冲的想着,也许下一桌菜路曜会更喜欢吃呢?
夜里冷风掠过,即使是夏日,也吹得他手指冰凉而泛着白。
少年坐在长廊里,盯着大门。
他从旭日当空等到日落西山,从晴空万里等到灯火初明,等到仲夏夜里,等到月暗灯昏,等的人,却仍不来。
长廊里昏暗的灯火擦着他的侧颜落下一层灰暗,描摹出只属于少年的优美与憔悴,回过神来的太子殿下揉了揉眼睛,安慰似地对自己低语着:“没事,又不是第一次了……没事。”
“殿下?”侍从不敢抬头,没听清他说的话。
他穿了一天的衣服已经有些褶皱了,红着眼眶的美少年被谁见着了都做不到铁石心肠,他们做下人的没有那个自制力便不沾那一池春水。
“没事,我……不睡,做功课去啊!”他拍拍衣服,站了起来。
“啊?这……”
“去给我换套衣服来!这身衣服不适合学习,太紧了。”
“……是。”
路曜一路回到国师府,看到了吊儿郎当趴在树杆上的路遥,他一身深色的武服,正悠闲地看月亮。
路遥看到他回来了,一抬腿便轻盈的跳了下来。
“国师大人?忙了一天啦?”
“嗯。”他不太愿意理会路遥,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忙的没吃饭吧?桌上有菜,我刚叫他们备好的,应该还热着……咳咳咳咳……”路遥笑眯眯的在他身后跟着,却突然咳嗽了几声。
“嗓子还没好啊?”路曜问了一句。
路遥脸色微变,接着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嗯,看过太医了,需要些时间罢了。”
“那就好……”
路曜故作淡定地问道:“饭是给我准备的?”
“不是,是为了让你看着我吃而准备的。”
路曜:“……”
“别翻白眼呀,您这么大年纪了这么晚吃夜宵小心发福!我这是为了你好!”还是少年的路遥追着他嚷嚷个不停。
“创世神在上!恕我直言路遥大人。”
总算有个明理的人来了,路曜停下脚步想听听胡管事怎么说。
“国师大人今年才24,虽然按理早就应该孩子满地跑了,但是并不妨碍他晚上吃夜宵不是吗?”
嗯?胡管事???有没有孩子和吃夜宵有什么关系?
路曜气的瞪他。
“而且虽然这桌子上的菜可能对于夜宵来说是有些油腻了。”胡管事看着桌上热腾腾、香气逼人的酱肘子、红烧肉和狮子头吞了一口口水,痛心疾首道:“但是您也可以给他吃些昨天剩下的窝窝头不是吗?”
路曜的额角青筋爆了出来。
“你们俩带着这桌子菜给我滚出去!”
深夜蝉鸣阵阵,国师府里只有书房昏暗的灯还亮着,路曜头痛的看着这些大臣们像复读机一样的重复着他们前几次上奏的内容,气的捏紧了拳头!
工部无非是财政紧缺,手里的工程希望陛下能缓些时日;而户部那边则哀嚎今年的税比往年难收;吏部希望多增加些基层官员。而至于礼部——幸好陛下三十年前取消了礼部。
路曜叹了口气,把奏章一扔,不看了。
陛下的精神愈见低迷,让路曜帮他看奏章已经有些时日了,平时他看的时候都会叫太子牧青在旁边学习,时不时停下来教导几句。
大多数时候太子殿下都是听他的话的,随意点播几句便会学的非常快,着实叫他这个当老师的非常欣慰。
但是,他总觉得太子殿下每次注意力都不是很集中,虽然他是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仔仔细细的听着他的每一句教诲,每次提问都答得上来。但路曜就是有种,太子总是在走神的错觉。
陛下为什么不给殿下一官半职的呢?
对了!太子殿下!
路曜猛地站起来,刚想走却顿住了,他朝外看了看天色,发现早已过了午夜,抿了抿嘴,又坐了回来。
再叹。
和那孩子的约定,他已经失约了多次,他其实不是一个很称职的老师。
翠竹浮露,月色悠悠,蝉声噪噪,太子床前挂着一个白瓷做的晴天娃娃,咧着嘴笑的开心极了,随着微风叮铃叮铃的响。
书桌前的读书声越来越小,主人趴在了桌子上,因为冷打了个喷嚏,却硬撑着不肯入眠。
少年呐,再等,便要拂晓啦。
————————
翌日,路曜一醒来便收拾行装,带了满满一袋子的奏章,动身前往太子府。
到了门口,被管家迎了进去。
太子府修建的蓬勃大气,翡翠长廊柱上雕着兽,屋项正脊两端刻着吻,轻灵泉水,斑驳假山,明明暗暗的屋檐与风影摇曳的小路,步步生花,花香醉人。
从前厅一路进入后院,他目及之处无一不是奢华至极。
陛下不知怎么想的,自从太子从东宫里搬了出来,就从来没看过他,东宫他都没怎么去过,好像这父子俩相见的时候都是因为他进宫,然后太子追着他来。运气好了这父子俩便能在他的“见证”下,短暂见一面。
也许他不懂为天下君的觉悟,要舍小家为大家的操劳着,但他确实不太认同陛下用无限的金钱去补偿的教育观念。
入了房间,他坐在珍惜红木的椅子上,扶手上的雕刻栩栩如生。还未来得及细看,侍从便给他用色泽一瞧便是上等的琉璃杯盛了一盏茶,他正要感叹这宝石的珍贵,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殿外阳光正好,栀子花香沁人,林荫斑驳下的阳光有些晃眼,让路曜的神智稍稍松懈。
转角的花丛后,少年踩着林间的细束明亮,一身单薄的白衣,直直向他奔来。
太子殿下面色带着红晕,应该刚刚正在沐浴,身上还往外冒着淡淡热气。
黑色的长发往下滴着水,皮肤细腻白嫩,细细的眉尖跳跃着愉快,魅人的眼睛与此时眼中的纯净有着明显的反差。
“路曜。”他欣喜的喊了一声。
少年的刚刚进变声期,嗓音沙沙的。
等到太子已经跑到了他面前,路曜才从那美色逼人的出浴图中猛地回过了神来。
他立刻抬手,挽袖,细长的手指相叠,稍稍屏息不让自己过度沉醉于他身上清新的体香,恭敬地行了个礼,喊了声:“太子殿下。”
“就咱俩在,你别再做这么繁琐的事情了。”太子细细的眉尖微蹙,语气听上去仿佛路曜做了什么委屈了他的事儿,
身后的侍从们急匆匆的才赶来,拿起棉布帮他擦拭起还在滴水的长发。
太子挥手就想赶走他们,路曜抢了先,从侍从那里把布拿了过来,然后抬了抬下巴让他们走。
有国师来,太子殿下总能安安稳稳的好好读书,不再日日在院子里转悠,嘴里念叨着,国师怎么还不来了。
年轻有为又博学温柔的国师大人,总是能让太子很听话,侍从们松了口气,行了礼,嘀咕了几句:“感谢创世神。”都退走了。
房间安静了下来,唯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外,随着门被关上,房间里一下子便暗了下来。
太子殿下拉了拉自己的袖子,站在他面前,白袍上的银腰带束的不紧,路曜却能一眼看清他纤瘦的身形,那是还未完全成熟的样子。
太子勾着唇角,隐蔽却炽热的视线从明亮的眉眼中流出,越过眼前的团团虚空,直勾勾地盯着路曜拿着布的手,不加掩饰。
路曜心里一跳,没忍住,缩了缩手指。
他狠狠闭了闭眼,坐在了一旁的榻上,然后示意他过来。
太子听话的乖乖坐在他旁边,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明明比自己小了整整8岁,一同坐下来,仿佛都和自己一般高了。
路曜伸手,撩起一缕,替他仔细地擦。
太子的肩不宽,小骨架,肌肉的线条柔软又白嫩,路曜能从背后他露出的后颈看到,他骨骼分明的脊椎边,有一颗小小的痣。
因为他的皮肤够白,所以那颗痣即使很小也异常显眼,像是具有不可抵抗的魔力一般,总是吸引着路曜的目光,让他思想神游天外。
如果可以的话,路曜想给自己一耳光,他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专心擦头发。
他的手指细长又白皙,骨节分明,尤其手腕,细的一看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文人。
在太子殿下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陪着老国师去见国君,路过花园,遇见了正在舞剑的小太子。
但那时他9岁,明明小小的个子,舞起剑来却虎虎生风,又帅又飒,路曜见他可爱,便上前想摸摸他的头。
小太子收了剑,抬眼见到他时,先是愣了一下。
在小太子愣了神的这一瞬间,路曜便觉得那眸子里似乎含着轻盈水波,又仿佛有细细的流星在黑夜里划过,让他久久不忘。
回过神来的小太子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不知怎的突然开始嘲笑他,说他:如此纤细的手腕如何保卫国家。
语气之鄙夷让周围的侍女们都惊呆了,自小便从未对任何人展露过不敬的小太子,今日为何突然出言不逊。
国君得知后,为了惩戒他,第二天,路曜便成了他的老师。
太子的拜师礼奢华至极,而路曜拿不出那么多金银,只能挑了一样他觉得孩子们都会喜欢的、用白瓷做的晴天娃娃。
那娃娃笑起来可爱极了,是他一次逛庙会在街边随手买的小玩意儿,他觉得太子笑起来也应当会那么可爱。
那时的太子还没有这么粘他,倒不如说是有点躲着他。
过了这么久,路曜觉得他应该早就忘了。
想到陈年往事,路曜不仅轻笑了一声。
“老师为什么笑?”太子稍微转了转身,回头看他,声音柔柔的。
能从太子嘴里听到他叫他老师,实在是比较罕见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没大没小的直叫他的名字,只有皇帝在的时候才收敛些。
“嗯……想起了一些旧事。”路曜在思索着太子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叫他。
“那旧事里,有我吗?”太子试探着问道,侧了一下头,眼睛斜斜着瞟他。
“有殿下的。”路曜又笑了笑。
太子一喜,接着问:“那,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
“嗯,记得。”
“真的!?”太子一开心,猛地转头,头发上还没擦干的水溅起,洒到了路曜的身上。
“啊……对不起!”太子一惊,急忙站起来去拿帕子,这一站,又溅了他一身的水。
路曜无奈的拿着手里擦头发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却满鼻腔都是少年身上的清香,他心中一阵懊悔,缓了缓才道:“没事。殿下您回来。”
于是边擦边接着道:“臣昨天答应殿下来辅导你做功课的,对吧。”
太子愣了,因为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答案。
路曜没有察觉到异常,继续说:“臣带来了些奏章,一会带殿下一起看。”
“那我能坐你旁边吗?”太子转头来看他,此时头发已经擦的差不多了,路曜放下手中的布,伸手帮他理了理。
太子眯着眼睛,朝他的手心里靠了靠,像只粘人的猫咪。
不记得约定也没关系,只要你在就好了。
路曜拿他没办法,只能说:“好。”
太子欢呼一声,往后倒去,倒进了路曜的臂弯。
“太子殿下,臣的衣服。”
“啊,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少年时期的任何忧思与寂寥,对于其本人来说都不足挂齿——只要心念之人能长伴,便什么都不觉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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