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砚山手札

　　晨阳淡漠的色彩投射在红墙，枝桠凌乱。映衬着何秋行疏朗挺拔的身影。

　　商决明将何秋行满头刺猬一样的银针按照顺序收好，伸了个懒腰。
　　商决明作为豆砚山掌门的道侣——何秋行他姐夫，自诩“双亲亡故长姐如母”，自己也算是何秋行半个爹，是长辈，便质问道：“你这一年的关都闭哪去了？”
　　“去年，群英荟重排仙林榜，大会一结束，你一声不吭闭关，我和你姐姐都以为你突然顿悟要突破境界了！你看看你现在！”
　　商决明抱臂：“心神不稳就算了，连灵力都毫无长进！”

　　何秋行抬眼，看商决明气得像只河豚，淡定移开目光：“……”
　　这位豆砚山的活阎王像是很有心事，还使出自己最擅长地技能——装聋做哑、一言不发。

　　见何秋行装死，商决明也不客气，在心中默念：“我堂堂尘霜君还怕血煞？！”
　　于是，商决明强行拉过何秋行手腕，探向脉搏。
　　“你要不你自己摸摸！血煞，这世间怨念仇恨催发而成的玩意儿，在你身体里要死要活地打架呢！”

　　天光荡漾，何秋行的眼睛被晨阳映照得格外澄澈透亮，呈现出上好玉石一般的光泽。他半点痛苦也不见，好像体内紊乱的滔天血煞从不存在。

　　在何秋行的美貌攻击下，商决明强迫自己移开有些呆直的目光，清一清嗓子：“咳咳！”
　　他自知管不了这个小舅子，但还是忍不住要说上两句：“秋行，堵不如疏，一直压制血煞并非长久之计，六颗镇魂钉……”

　　话未说完，何秋行像是被碰到什么禁忌一样，凉薄地朝他一瞥。
　　对血煞本能的惧怕，使得商决明立即汗毛竖立鸡皮疙瘩满身，连忙噤声。
　　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你能感觉出来吧，你体内的血煞……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

　　听到最后，何秋行眼中的波光动了一动，他垂眸，看不出神色。
　　商决明叹气：“你明知宁礽的血脉可以抑制血煞发作，他的承载灵力的灵墟可以转移你体内的血煞。

　　不知听到哪个词，何秋行眼睫明显一颤。

　　商决明却未发现何秋行的异常，自顾自道：“你心软，舍不得将他的血脉灵墟换到自己身上。可是，你不稀罕他灵墟，魔君介白可是稀罕的恨！”

　　商决明一开口就把不住门道：“宁礽是个好孩子，前年’群英荟’上，你差点走火入魔，他不管不顾直接冲入煞海之中以身镇血煞……哎，算是这么多年，没白疼他。”

　　何秋行不轻不重地放下描金白瓷盏，道：“沉霜君，我不可能生剖宁礽的灵墟换到我身上，以除体内血煞。。”

　　随着白瓷盏落桌的咔啪一响，铺天盖地的压制感降下来。
　　沉霜君商决明眉眼闪动，对血煞的本能恐惧油然而生：“我说什么了我？陈述事实！那么激动干嘛？”

　　苍天作证，沉霜君从前虽是“换灵墟”派的代表，可自从他看出何秋行的心思后，就闭嘴不再说话了。

　　·
　　心绪不宁，何秋行体内的血煞又开始躁动。
　　他捏起杯盏抿一口浓茶，不动声色地压着血煞，锥心的疼痛感使得他这样一个忍耐性极高的人都会微微颤抖着手指。

　　沉霜君被何秋行刺激，算旧账：“借住恣明峰的那位老人家前几日驾鹤西去，要不是我忙前忙后料理他的身后事，那些来悼念他的人都要把豆砚山的门坎踏破了！
　　“何秋行你真行。你说说你，闭关一年得一身清闲，你掌门姐姐就把该你干的事全扔给我……
　　“我本该是你们豆砚山逍遥快活的姑爷呢，现在天天在这做老妈子！
　　“今天不是大弟子又不想活了就是二弟子又失踪了，明天就是小四小五又掐架了要我去端水……”
　　“现在还没说两句话呢，好意提醒一下你，你又一点就炸！”

　　商决明忿忿地一卷针灸包，扔进木匣子里，一背，嘟嘟囔囔地作势要走。

　　听完长篇大论，何秋行脑壳疼。
　　他看着沉霜君一把辛酸泪的模样觉得好笑：“但你娶了我姐姐。”
　　商决明脚步一顿。
　　何秋行道：“你在比武招亲上半曲《槐安》抱得美人归，被写进话本成佳话许多年。”

　　尘霜君商决明与豆砚山掌门——撷华君何予帘，那可是檀郎谢女人人慕羡的一对佳人。
　　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商决明在平瑞十四年的那场比武招亲上，横笛绕月直上重霄九，半曲《槐安》抱得美人归。

　　此话一出，沉霜君爆炸的毛瞬间被抚平，他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十分受用地哼哼着，口是心非：“掌门大人和活阎王小舅子可是不好伺候呢！”

　　何秋行不可置否地抿了一下唇，又见他那唠叨姐夫从怀中掏出一沓纸，丢在檀木桌上：“行啦行啦，这是近来积攒的案子，小邪祟什么的，都让宁礽他们练练手解决了。这些疑难杂症还需要你出手。”

　　“望舒山庄庄主暴毙？”
　　何秋行拎出放在最上面的案子，他眼底的潋滟蒙上一层月下看花的雾气。

　　这望舒山庄连个门派都算不上，但其庄主，孟洵舟师出仙林之首楚天阔，是百年一遇的琴修。
　　其琴为降世八器之四——徵羽，十六岁便自创夜凉剑法和《清听谱》，灵墟奇绝天资极高，放在现在也能名动一时。

　　沉霜君随意一点头，道：“庄主孟洵舟无亲无故，无后无徒。他死后，望舒山庄邪祟四起惨案频发，总之这个案子蹊跷得很……明日就动身吧。”
　　何秋行颔首不语，商决明刚要出门又转身，补充道：“带上宁礽。”

　　“孟洵舟暴毙之事蹊跷，此行危险……”
　　见何秋行反驳，商决明直接打断他：“豆砚山的规矩就是任何案件都该二人结伴，杜绝任何专权独断。
　　“宁礽命不好不走运，是个单数的老幺，以往有你陪着还有个搭档——大师兄和老二一对儿，三师姐和小四一对儿，你不在的这一年，宁礽这个小五，像个吃百家饭的小叫花子！可怜死了！”

　　“大师兄愿纵着他，二师兄大大咧咧，三师姐心善，他们都愿意扶贫帮宁礽，就你亲弟弟，他四师兄，每天都计划着怎么做掉小五。”
　　商决明再加一把火：“小五现在就一寄人篱下的状态，你当真舍得？”

　　清晨的万丈光芒从沉霜君身后争先涌出，轻轻落在何秋行颌线以下的位置，这个角度显得他不近人情又万分冷漠。

　　只见何秋行一抿唇，眼中闪过不分明的潋滟，道：“好，我会带着他。”

　　···
　　“小五？”
　　宁礽原本盯着青石板缝隙中的苔藓发呆，闻声赫然抬头，见来者是一身着鸦青衣袍的潇潇男子，连忙行礼，道：“尘霜君！”

　　修行分四道：人道，丹道，仙道，天道。
　　仙道者，君也。
　　唯有修习至仙道的人间散仙，才可称“君”；而“天道”是所有修行之人的终极目标，千年一遇，至者甚罕。

　　尘霜君商决明将挎在肩上的药箱提了一题，满脸无奈，道：“我五天前出门你就跪在这。”
　　商决明腹诽：他这是怎么回事，才回到豆砚山就被刚出光的何秋行抓去看病，才到家门口又有个小鬼头在这蹲人。
　　啧啧啧，什么缘分。

　　还在丹道初期的少年委屈地“嗯”了一声，乖巧地跪回去。
　　宁礽的剑灵寒砚也蔫了吧唧地伏在他肩头。

　　商决明看宁礽故作可怜，忍俊不禁：“你若不意气行事，又怎会砸了那间铺子，惹你师父生气，罚你禁足半月。”
　　“可那姑娘才十三，比我小六岁，竟要被人牙子买给一八旬老汉，简直岂有此理！”宁礽这可来精神了，“我分明是在救她，铺子只是误伤！师父为何还要罚我禁闭？”

　　商决明再次感叹宁礽天真，一时间拿不准是该让他永远不谙世事，还是……

　　商决明道：“你师兄们可在场？”
　　宁礽答：“在。”
　　“那你师兄，是那种冷眼旁观坐视不救的人吗？”
　　宁礽没抓住重点：“我大师兄最最菩萨心肠……”
　　商决明摇摇头：“小五。”

　　“别、别不管我……我自是知道错在哪里！”
　　商决明抱着臂膀，一扬下巴表示洗耳恭听。

　　宁礽搅着手指，用力想着：“我不该冲动，当着别的仙家的面伤了人牙子和臭老头，引得满街尽知，应当同我师兄一起先行观察，再出手相救……”
　　见宁礽有所反思，商决明欣慰点头：“好孩子。”

　　“所以……”

　　宁礽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商决明，道：“尘霜君，我真的好想下山赴龙王会！这可是一纪一次！师父本来还说让我舞傩’送神’呢，这一被禁足……”
　　“这这这”了半天，宁礽也想不出不让他舞傩的不妥之处，一急就口不择言：“你就不能劝劝你媳妇儿！”

　　商决明：“ 。”
　　你和何秋行一个两个，怎么有事没事就拿我媳妇儿说事啊！

　　商决明耳廓微红，他真是败给这个小鬼，只得揉了揉宁礽头顶，转身进殿：“好好好，我去给你说情。”
　　宁礽赶紧跪好，做出认错的样子。

　　却只听见门扉后，他师父撷华君何羽帘跟商决明高声嚷嚷着。
　　宁礽依稀听见什么：“……怎么一个个都惯着他！豆砚山到底谁当家？我还是不是他师父了……”

　　宁礽颓丧地歪在那，明白自己已经凉了一会了。
　　剑灵寒砚也没精打采地落下来，钻进宁礽领子。

　　谁知须臾不到，屋里声音戛然而止，高大的门扉唰地一声向内拉开。
　　宁礽抬头见是他师父撷华君何予帘，眼中立刻有了光亮，连忙膝行几步，急切道：“师父，我……”

　　“住嘴。”

　　撷华君像个刻薄的神祗，扶光都因她又寒了几分。
　　她抱着胳膊绷着脸，好像知道这费劲徒弟又要说什么屁话，先一步打断：“不行。”

　　“师父、师父，”宁礽句句情真意切，“幺儿知道错了，幺儿不该意气用事，应该和师兄们商量好对策再出手救人。”
　　宁礽偷偷观察他师父脸色，搜肠刮肚：“救厄济世本无错，可我砸了平民百姓的铺子，还伤了人，作为亲传弟子，自是丢了豆砚山的脸面。”

　　何予帘饶有兴致地一挑眉，看他怎么扯。

　　“各大门派本就不服我豆砚山，觉得我们为仙家北派之首是徒有虚名……此次莽撞行事，惹得豆砚山难堪。”
　　“师父与豆砚山的苦处宁礽全部知晓，是徒儿不孝！徒儿知错，请师父责罚！”

　　话音未落便重重叩首在地，几千年的青石板都能被他磕出一个窝。

　　宁礽口中“拖家带口一把心酸泪”的掌门何予帘傻了，她看着宁礽虚心认错的样子愣住。

　　这良好的认错态度着实吓着掌门大人了。本以为这小破孩死鸭子嘴硬，一身反骨，谁知一上来就磕头磕得咣咣咣请求责罚。
　　何予帘半天没反应过来该应对。

　　她腹诽：以后谁再说“豆砚山出情种”，她就骂回去，说是“豆砚山出刺头”才对，然后把宁礽拉出去示众。

　　撷华君端起架子：“咳，矜贫恤独本是好事，下次行义前切勿再此般胡闹。
　　“其他门派本就爱无事生非，你犯下的小错误，在他们这些自诩’正道’者眼中都是颠覆纲常伦理、三教九流的弥天大错。”

　　宁礽疯狂点头表示赞同。

　　商决明抱着二人之女团姐儿从殿中走出来。
　　团姐儿伸着手，口齿不清：“嘛……抱！抱……”
　　何予帘眼神蓦地柔和，接过团姐儿转身进殿，只留清瘦潇洒的背影：“你若是在三回合内打败何秋行，送神的人就不必换掉。”
　　结果宁礽没抓住重点：“何秋行出关了？”

　　自去年仙林最大的武功排行榜“群英荟”结束后，豆砚山掌门的亲弟弟，已修行至仙道却未称君的何秋行去了一趟金沙酒楼，跟其老板牧归泽喝了一晚上的酒，就不声不响地闭关了。

　　也是，龙王会在即，何秋行还要舞傩送神呢，再不出关真的是来不及。
　　见宁礽走神，商决明赶紧咳了一声。
　　宁礽反应过来，连忙叩首：“谢师父！”
　　说毕，就欢天喜地地逮何秋行去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某个人出关，还是赢了就能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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