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阳

　　赵黎明的爷爷捡了个人回家。

　　据他描述，他是在村口车站旁的水稻田里捡到的人，那人摇摇晃晃的从大巴上下来，拖着一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一脚就踩进了路边的水稻田，连人带箱子糊了一身一脸的淤泥。

　　那模样实在是太惨，于是他老人家大发善心的将人带回了家。

　　彼时赵黎明站在堂屋门前抱着半边西瓜啃得满脸汁水，眼睁睁看着自家爷爷带着一个满身是泥的人踏进了他刚刚洒水扫干净的院子。

　　赵黎明懵了，啪嗒一声，西瓜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老爷子，什么情况？”

　　赵爷爷一眼都没有分给赵黎明，喘着粗气热情的往门里拉：“小伙子，别害怕，土爷我不是坏人。”

　　那泥人儿被赵爷爷拉着胳膊，进退两难，一双眼睛四处乱转，最后停在了赵黎明身上。

　　赵爷爷顺着那泥人的视线看过去，看了一眼自家孙子，不满的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去洗个脸？糙的跟个大老爷们儿似的，别吓着人家。”

　　赵黎明：“？”我才回来的时候你还夸我这样有男子气概。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家呆久了，连呼吸都招人厌。

　　赵黎明瘪了瘪嘴，在老头背心儿上擦了擦手，大步从石坎上跨了下来，人模人样的说了声你好。

　　那泥人轻轻点了点头：“你好。”

　　赵爷爷嗓门很大，一巴掌拍在赵黎明的肩膀上：“少废话，去给人家拿件干净衣裳。”

　　赵黎明看了看那人浑身是泥：“…算了，你先去洗个澡吧？”

　　那泥人又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

　　赵黎明将人带回屋，拿出五六件款式相同但五颜六色的老头背心铺在了床上：“你选一件儿？”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赵黎明能很明显的感受到那人僵了僵，最后果断地选了一件白色火速钻进了浴室。

　　将人送进浴室，赵黎明立马拉着赵爷爷进了堂屋。

　　“老爷子不是我说你，你都不认识这人就敢把他往家里带，连脸都看不清，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就看他一身的泥多难受，想着把人带回来洗个澡换件衣服，而且人家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小屁娃子，跟你差不多大，这有什么不敢的？”

　　“我真服了你了，你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吗？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你就直接把人带回来？万一人家家长找上来说你拐卖人口怎么办？”

　　话说到这儿，赵爷爷突然觉得赵黎明说得有道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你说说现在怎么办？我都把人带回来了。”

　　赵黎明一脸严肃道：“只能见机行事了。”

　　赵爷爷憨厚一笑：“那你见机行事，我出去遛弯了。”

　　赵黎明一把拉住老爷子：“你捡回来的人你不管了？”

　　“你刘婶儿还在村口等我呢。”

　　赵黎明：“……”

　　阻拦无果，赵黎明转身拿起扫帚扫掉了堂屋前的瓜。

　　天色渐晚，夕阳染红了半个天边。

　　等那人洗澡的时间，赵黎明拿了蒲扇，泡了杯茶靠进了树下的躺椅里看日落。

　　在楹花村，这样的院子几乎是家家户户的标配，小院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栽，门边必然有一口水井。夏天扔两个西瓜在井里，想吃了捞上来切开，比放冰箱还冰凉爽口。

　　赵黎明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胭脂红，眼都不抬地伸手打死了胳膊上正想行凶的蚊子。

　　咯嗒一声，浴室门开了。

　　赵黎明回过头，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确实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样，白白净净很是好看，不过是个单眼皮，双眼狭长，薄唇，看上去不是太好相处的样子，留了个半长不短的头发，还在滴着水，浑身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

　　赵黎明摇着蒲扇，看着那人走到他面前，神色冷淡，似乎是不太怎么懂得表示友好，因此显得有些扭捏，声音也不大：“谢谢。”

　　赵黎明冲他笑了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倒是十分友好：“没事。”

　　说着伸手勾了一个小板凳放在了旁边：“你坐。”

　　那人犹豫片刻，曲着腿坐了下来。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赵黎明总觉得这样沉默着有些尴尬，于是先开了口：“我叫赵黎明。黎明的黎，黎明的明。”

　　“冯予孑，给予的予，孑然一身的孑。”

　　“好好听的名字。”赵黎明撑了个懒腰，“不过我们村没有姓冯的，你是城里来的吗？”

　　冯予孑：“嗯。”

　　这话少的，赵黎明一话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了。

　　赵黎明依旧躺在椅子上，跟个半身不遂的老大爷似的：“那你是要去哪儿？要是不远的话我明儿送你去。”

　　“郑家村，我也不知道在哪儿，远吗？”

　　赵黎明跟椅子上长了刺儿一样，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大惊失色：“你去郑家村干嘛？”

　　冯予孑见他这反应皱了皱眉：“找网友。”

　　赵黎明扶额：“你家在哪儿？还是赶快回去吧，网友就别找了。”

　　冯予孑：“为什么？”

　　赵黎明眯眼看着落下半边的太阳：“我就纳闷儿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看新闻的吗？郑家村前两天刚上了新闻，拐卖人口。”

　　冯予孑突然觉得一股凉飕飕的小风顺着脊背窜了上来。

　　“不过你也不用害怕，已经被抓了。”赵黎明连忙安慰，“就是不知道你那个网友有没有被逮捕。”

　　说完他自己咂咂嘴回味了一下，好像还不如不安慰？

　　冯予孑安静了半天才开口说话：“谢谢。”

　　“不客气。”看太阳看得有些久了，赵黎明收回眼，“你去郑家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问完这个问题，冯予孑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很多，低头抿着唇，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我上错车，迷路了。”

　　赵黎明愣了片刻，猖狂地笑出了声。

　　冯予孑无奈，抬眼看着他：“有那么好笑吗？”

　　赵黎明搓了搓脸，收住了笑容：“不好笑。”

　　冯予孑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赵黎明一手拿起茶杯闷了一口茶，一手飞快地摇着蒲扇以缓解自己的尴尬。冯予孑这人话实在是有点太少，赵黎明的嘴都没了什么用武之地，于是他果断放弃了跟冯予孑闲聊的想法。

　　“你家在哪儿？网友是找不成了，你要是信得过我和土爷，就在这儿歇一晚，明天早上我送你去车站？”

　　“春城。”说完这两个字，冯予孑又是半天不开口，皱着眉垂着眼睛，看上去更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后半句还没回答，赵黎明也不催他，看了看他还在滴水的发梢，起身到院子中央晾衣服的铁丝网上扯了一张干净毛巾递给他：“擦一下头发吧，我不洗脸，这张帕子没怎么用过，很干净。”

　　冯予孑抬头看着他：“？”

　　赵黎明嘿嘿一笑，将帕子塞到了冯予孑手上。

　　“你饿不饿？”

　　这一句赵黎明问得很是真诚，于是冯予孑也很真诚的点了点头，又问：“这里有什么餐馆吗？”

　　赵黎明将手上的蒲扇一扔：“我们这儿小山村，哪有什么饭馆，我给你下碗面吧，将就着吃点儿。”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直接钻进了厨房。

　　冯予孑盯着他的背影，愣了好半天，然后才起身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箱。

　　刚才行李箱和他一起掉进了稻田里，也糊了不少泥，冯予孑从书包里找出了一包湿纸巾开始细细擦拭。

　　只可惜花了好一会儿，湿纸巾都用完了行李箱也没擦干净。

　　赵黎明端着一碗面从厨房出来：“先来吃饭吧，我给你打盆水来擦。”

　　冯予孑没说话，拉开行李箱将里面的书和电脑拿了出来，从赵黎明的视角看过去，满满一个行李箱全是书，没有一件衣服。

　　怪不得会接受他的老头背心。

　　赵黎明走回树下把碗放下，看着冯予孑一本一本检查着书。似乎是确定了没有任何损伤，冯予孑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走回了树下。

　　“谢谢。”

　　赵黎明拿着蒲扇给他扇了扇风：“不客气，快吃吧。”

　　冯予孑坐回小板凳上吃起了面，一抬眼看见旁边放着赵黎明的茶杯，七八十年代很常见的搪瓷杯，上面明晃晃地印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只是这个款式到了现在确实是没什么人用了，连土爷都有些嫌弃的意思。

　　冯予孑看着杯子上那几个大字，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也有了胃口。

　　赵黎明像个慈祥的老大爷，笑眯眯的看着冯予孑吃完了整碗面。

　　冯予孑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用手指抹掉汤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给房费，能在这儿多住一阵吗？”

　　赵黎明给他扇着风的手顿住了：“哈？”

　　冯予孑皱着眉，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赵黎明也严肃了起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

　　眼神对峙片刻，赵黎明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站起身走到门边儿从兜里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土爷，你自己回来处理，我没法见机行事，您老人家捡来的人不想走了。”

　　冯予孑倒是淡定，安安静静的坐在小桌边等着。

　　土爷在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赵黎明转头看了一眼冯予孑，回答一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顺手把手机揣回兜里：“你等等吧，土爷的地盘儿我做不了主。”

　　冯予孑点点头，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

　　“土爷是个爱唠嗑的，你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冯予孑点点头：“嗯。”

　　赵黎明跟这么个闷葫芦呆在一起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话，走到井边捞了个西瓜上来提起菜刀劈成了几大块。

　　说话还不如啃西瓜。

　　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坐在院子里，愣是找不到半点共同话题，好在不一会儿土爷就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手上还提着两个不知道从哪家拿回来的南瓜。

　　“怎么回事儿啊小娃子？”

　　冯予孑站起来：“土…土爷，我们现在正好放暑假了，我不想回去，能不能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赵黎明在旁边掰着手指头，二十九个字儿，有长进。

　　土爷走到井边儿把南瓜放下，笑眯眯的看着冯予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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