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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学
盛朝皇室设立了不少宗学,一是为了让那些家境不错的宗室子弟能够受到教育,激起他们的为国效力之心;二是为了让那些家境很差的宗室子弟也能受到教育,所以宗学提供文房四宝粮食住处,还每月给二两银子,使他们吃饱穿暖,安心学习,同样鼓励他们学了本事,将来为国效力。
连玛瑙帽珠都用不起的李弘宁显然属于后者,他虽然占着皇室血脉的名号,但血缘已经淡薄,他家别说将军,甚至连皇室爵位中最低等的奉国中尉都只有他伯伯一个。奉国中尉俸禄不多,他堂兄堂姐们连置办成亲需要的物品都困难,还得靠十三衙门请旨赏赐银两。李弘宁又父母早丧,伯伯自己的孩子都照管不过来更没空管他。好在伯伯和叔叔都还记得有他这个侄子,也没说彻底不问他的死活,早早想办法把他往宗学里一塞,一住就是好几年,陪伴他的只有伯伯叔叔给他带的一个仆从,名字叫三羽,年纪比李弘宁大两岁。
“爷,其实奴才觉得住这儿挺不错,”三羽给李弘宁在炭盆边烤馒头,顺带着坐板凳上取暖,“除了银子和大米,还夏天给冰冬天给炭的,都用不完呢,奴才拿用不完的那些出去换钱换布料给您做衣裳了。”
这是一间低矮的木屋,房间里几步就走到头,只有一高一矮两张床,外加一个柜子一个箱子。李弘宁正躺木架床上看书,听完他的话翻身坐起,轻轻踢了他后背一脚:“你呀你,没出息,宗学能读一辈子?长大了不还是得谋个差使,娶妻生子?”
“可一辈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奴才的爹娘说每个人都这样啊。”三羽疑惑。
“哎呀,”李弘宁叹口气,恨铁不成钢,伸手抓着三羽的后衣领往后扯,“你天天也跟我在宗学,成日里无所事事,都混日子呐?同样谋个差使,娶妻生子,你成亲娶老婆,娶个有钱的和娶个没钱的;谋差使,谋个账房和谋个洒扫奴仆,捞的油水能同样?你自己富有和贫穷,又能同样吗?”
三羽被扯得呼吸有点困难,只得诚实地回答:“奴才的爹娘说过,人这一辈子,出生就注定一切,小时候吃不上的东西,老了也吃不上;小时候穿不了绫罗绸缎,老了也穿不上,子子孙孙更穿不上。”
李弘宁更无奈了,直接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行,你爹娘指不上,未来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儿,我呢?我指得上吗?”
三羽就憨笑一声:“爷这话说的,奴才伺候您,可不就指着您。”
“所以你看,谋个差使不就这么重要?”李弘宁猛拍他后背一下,“等着吧,我现在没钱,但也没亏待你。我跟你说,你跟着我,将来就算不吃香喝辣,也让你衣食无忧。”
李弘宁这人没别的优点,但答应的事一定会尽全力去做。三羽听了这句话果然很高兴,连连点头:“是是是。”
“睡觉睡觉,”李弘宁躺回去,“明天还得早起,不然又得挨夫子的骂。”
三羽回头:“爷,您这馒头还没吃。话说这夫子真的是,每次都只逮着您一个人骂。”
李弘宁也无奈:“可不嘛,这家宗学里就我一个人按时上学,夫子也没别人可骂啊。”
炭盆烧得旺,屋里火光闪烁的,三羽拿着筷子给馒头翻个:“您天天起早贪晚,还天天挨骂,时不时还挨手板子。”
这是今晚上李弘宁第二次叹气:“唉,你想想,别人为什么不来上学,人家都什么身份啊,要么长大了继承家里爵位,要么就有家里安排的差使,来不来,人家都有好差事。他们不来正好,天天在我耳朵边喊‘读书无用、何必读书’,存心给我添堵。”
何止是添堵,简直是故意瞧不起人。明明都是李家人,因为血缘远近所以区别对待这不算什么,可那些不学无术的蠢材为什么能凭借先人的功劳就轻而易举地身居高位,而且还排挤人才祸害百姓。本来李弘宁能装看不见,可他们又在他耳边像苍蝇知了一样嗡嗡嗡,所以他们不来上课,李弘宁才高兴。
其实根据李弘宁观察,这群人不来,夫子也高兴一些,尽管夫子根本面无表情,也从来不说他对于宗学子弟的看法,因为从礼法上说,宗学子弟才是主子。嗯,李弘宁不算,毕竟他连个伴读都没有。
没想到第二天学堂里全坐满了,平时因为没人来而坐一排的李弘宁被迫又坐回了最后一排。进学堂来送笔墨纸砚的奴仆都吓着了,因为没想到这种场面回去又拿了一趟,足足提了四个篮子才回来。
李弘宁和三羽面面相觑,主仆二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而且夫子也没说,显然夫子也在意料之外。
果然,夫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慢悠悠道:“昨天,宗正院宗正上奏,陈述宗室子弟懒散怠惰,只会矜夸粉饰为雄才,其实不学无术、大字不识、骑射不通。陛下看了奏章之后龙颜震怒,下旨说三日之内携诸皇子巡视宗学。”
哦,怪不得人们都来了,敢情是皇帝要来检查。李弘宁不知道此事是好是坏,只低头继续看书。
偌大一个学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但鸦雀无声,夫子用威严苍老的声音继续道:“陛下乃天子,诸位主子要纪律严明、谨言慎行,这样陛下才会龙颜大悦,诸位也才有机会入殿下的眼。”
李弘宁心说,这要是表现好了大概是能被陛下或者皇子看中安排别的差使,表现差了估计得一家子人头落地。是得好好表现,可也不能过于出挑,这又不是考状元,考第一名有什么用?
他这么想着,一边听书一边在纸上写字。直到午饭时候,别人都出了学堂的门,夫子才走到他桌子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李弘宁见桌上落了阴影抬头,夫子正微微皱眉瞧他。
“夫子。”李弘宁站起身。
“何为中庸?”夫子突然发问。
李弘宁脱口而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夫子沉声道:“所以,君子在无人看见和听见的地方也要小心谨慎和慎重敬畏。因为再隐蔽也会被人发现,再细微也会展现。有喜怒哀乐的情绪不要表露出来,这叫中;表露出来的也要合乎法度,就是和。中为根本,和为法度,君子的言语行为就要符合中庸之道。”
“是,夫子,”李弘宁就明白了,可他还有些不服,“可孔子又说过,‘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中庸之道,根本无法实现,若无表现,别人怎知您是君子。”
“不是不许你表现,而是人们总认为自己是有智慧的,所以才落入渔网笼子和陷阱中。”
李弘宁这是明白夫子指点他不要自作聪明,他这才忍下一口气:“是,夫子。”
“金子不会一直被埋在土里,你如果有大志向,就得做真正的聪明人,何必急于一时半刻。”
“《孙子兵法》里说:用兵要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左传》里也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见做事如打仗,一步慢步步慢,进而误了最好的时机,耽误了自己一辈子。”
夫子声音骤然变冷:“既然你熟读《孙子兵法》,那为何不知兵法前一句: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你不知前方战场的情况,怎敢贸然出兵?这比起延误战机,是更不应该犯的错误,前者是贪生怕死过分小心到懦弱,后者是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才冲动。《论语》里还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你已然连这些都忘了,老夫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因为宗学里其他子弟经常不来,很多时候夫子都是只给他一个人上课,故而非常关注他的课业情况。
李弘宁浑身一震,这才心服口服道:“多谢夫子教导,弟子知错。”
夫子见他真正明白,这才缓和口气:“你功课骑射一直上佳,算是老夫的得意门生,老夫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犯错,也不会看着金子埋在土里。为人师表,教学不力是无能;为人臣子,不荐人才是不忠。”
这话就已经不能再明显,李弘宁的脸上刚漫出喜色,想起前面说的话又立刻严肃起来。见他伶俐上道,夫子反而笑了。
宗学里课程安排严格,上午阅读典籍,午后在校场练武。平日里这都是李弘宁一个人的地方,此刻乌泱泱多了几十人,这惹得他十分不快,不仅是因为熟悉的地方变得闹腾,也是因为自己出身低微家境贫寒,让自己成了众人捉弄的对象。
李弘宁再怎么听夫子的话,也毕竟还是个少年,按捺不住本身心高气傲暴烈如火的性子,又纵然血脉淡薄,也还是上了玉牒宗谱的宗室子弟。被众人这么明里暗里一奚落刺激,他的脾气上来,当即就道:“都是先祖的子孙,先祖当年可是领着千军万马用刀枪打的天下,就连当今陛下也以能拉十二力弓为荣,难道你们现在只会嘴上功夫?怪不得陛下要来巡视宗学,宗室子弟本该为家族分忧,现在却心不孝、体不勤,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他说得毫无错处,皇帝得知宗学子弟这般恶劣行径后,当即就把负责宗正院的诸位王公大臣通通斥责一遍。王公大臣自然也不会白白受气,又把所有在宗学里上学的宗室子弟的长辈都警告一通,这才吓得宗室子弟们第二天全都来上学。宗室子弟们心里也憋着气,又不敢说,好不容易碰见个无权无势无钱的李弘宁可以捉弄,没想到这以前沉默寡言只敢躲避的人竟然敢直接跟他们挑衅了。
嗯,他们认为是李弘宁先挑衅他们的。
那不应承下来就不合适了,不仅会显得他们自己胆怯,更会成为宗学里的笑柄,于是几十人对李弘宁一人,一场极不公平的比试立刻在这尘土飞扬的校场里上演。
严格来说,不公平的比试就不该叫比试,果然不多时,比试就成为互殴。李弘宁眼见他们抱团欺负人,为了自己不命丧校场而当机立断,抄起场边长枪就挥舞着奔来。他个头不算高,但长久练武让他身强力壮,一个人能追着十几个人打,更别提被他一拳一个揍趴下的,一脚一个踹飞的,更有甚者跑得还没他快,远远被他甩在后面。
但他再能打也不能一个人打几十,就在他血气上涌、激战正酣、险些失去理智、雪亮枪击正对一个人脑袋的时候,远处匆匆跑过来的夫子大喝一声:“住手!”
李弘宁动作一滞,左臂传来钝痛,是一个人下手没轻没重,沉重棍棒打在他的胳膊上。李弘宁立刻反击,转身同时长枪一扫,让这人脸着地摔得满嘴血,牙都掉了两颗。
众人匆匆过来。夫子比较平静,他只负责教授四书五经,过来校场纯粹是为了怕李弘宁受欺负。总教习则快哭出声,他是宗学的领头人,宗学里出了斗殴事故,他必然被宗正院宗正乃至皇帝问罪。
“爷爷们啊。”总教习和其他奴仆们赶紧把诸位主子扶起来。
李弘宁左胳膊疼得厉害,他扔了长枪给三羽,怒气冲冲地单手推开来搀扶他的奴仆,抬头看向夫子和总教习:“夫子,教习,他们欺负人!”
听了李弘宁的怒喝,总教习都不敢吭声。他虽然管理宗学,但终究不姓李,制度上来说他是宗室子弟们的奴才,这里念书的全是他爷爷,最多分个亲爷爷和二爷三爷。
夫子也没说别的,只道:“先去医馆。”
因为手臂上的伤,李弘宁也没心思再计较别的,他回头狠狠瞪了打他手臂的人一眼,意思是这事还没完,赶紧跟着夫子离开校场走了。原本就不算多么整洁的校场被他们这么一胡闹,彻底翻了天,午后又起风,校场里砂砾滚动尘土飞扬,在场众人也就彻底忽视了场外的动静。
这也就意味着场外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场内的情况。一个穿着最富丽的,手里还正拿着小扇遮脸,他伸手指向场内其中一个人:“这个,有意思。”
簇拥着他的人们立刻回道:“主子,能一打十,确实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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