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闺恨

　　玉树琼花，天地茫茫一片。
　　赵国都城邯郸城外的官道上几棵老杨树早已褪去秋天的残装，萧瑟一片，只剩下几道黑影残留在晶莹的雪地上。
　　城门早闭，霜月纷纷。
　　一道瘦削的黑影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声，慢慢地朝邯郸城郊外的村庄慢慢地挪去。
　　嘴中呼出的白汽，瞬间变成一缕缕霜花，挂在她前额的刘海上。原本艳若胭脂的双颊早已变作绯红，而后又慢慢变成绯红，渐渐的变成血红。
　　冷，真是彻骨的冷，尤其是这冬天雪后的晚上。
　　薄薄的披风早已被雪花淋湿，冰冷地披在这个女子瘦削的肩上，恍若千钧之重。身上的褴褛的衣裳紧紧的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
　　此刻她早已娇喘吁吁疲惫不堪，根本无心顾及这天寒地冻，紧紧怀抱着好不容易求买来的救命草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远处的茅舍走去。
　　她叫赵姬，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华，乃是邯郸城外平民赵老汉之女。在家中原本排行老四，因上面有三个姐姐早夭，实则排行老大。现在家中上五十多岁的双亲，下有四五个弟妹。
　　一家人平时里耕作三五亩薄田，农闲时分父母也偶尔外出捕鱼、采樵，寻点药材，找点山货，遇上太平岁月，也足可以敷衍一家生计。
　　但近来生活日渐困顿，西边秦国崛起，秦赵两国时有纷争。赵国为了巩固边防，实行二丁抽一的政策，单丁家庭要缴纳一定的钱粮才能免除兵役。同时由于战争，田亩课税也年年加重。他们一家早已苦不堪言的境地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盯苦命人。
　　腊月以来，赵父为了补贴家用进山大柴，不料从山崖滚下，家中顶梁柱轰然倒下。母亲无奈之下卖身为奴，去了城中大户人家当佣人，为他们换取一点微薄的钱粮。
　　作为家中长女自然要挑起家中的重担。
　　红泥小火炉，朱门酒肉臭，那是富贵之家的冬天。庭院深深深几许，歌舞醉平生，那是达官贵族之家。
　　父亲的病日渐加重，一家都眼巴巴的看着她。
　　无奈之下，她做主将仅有的三五亩薄田抵押给觊觎她们田地的邻里，换得一丁点财物到城中药号济世堂抓了几副草药。
　　接过包着草药的荷叶包那一刻，她顿时觉得生活有望，老父亲的病也会药到病除，母亲不久也会回来，一家人仍然会像以前一样，其乐融融。她希望早过寒冬，早日开春，那时山中有野菜，河里有鱼虾。
　　她不恨命运的不公，她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父母平安，家人和乐。天底下有万千种幸福，她只求一家人长相厮守。
　　雪花飘飘洒洒，天地之间一望无涯。
　　走了几个时辰，她觉得脚下乏力，眼前慢慢的模糊起来。看见山跑死马，何况是她这匹瘦马、这匹饿马，这匹小马。
　　家中早已断炊，家中的的野菜已经不多。从昨晚到今天她甚至没有喝过一口热汤，粮食更是奢想。
　　天那么高，那么冷。月光惨白，寂静无声。
　　她脚下一崴，轰的一声，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印出一个大大的人形。
　　她迷迷糊糊的看见自己飞越千山万水，来到了一座巍峨的青砖黑瓦的宫殿上方。
　　她的目光穿透一切，看到了宫内她不敢想象的场景。
　　宫门深深，温暖如春。宫殿之内，环肥燕瘦的侍女环立两厢，手捧铜盘，铜盘之中盛满了四时瓜果、美食，依次放在中间的一个宽大的几案上。
　　帘幕低垂，隔着帘子一个身着黑貂裘的中年女子，正用一双银箸夹起一块焦黄色的羊羔肉，慢慢的放进她的樱桃小嘴之中。
　　双颊微动，贝齿轻磨。面前的铜盆里几块火红的兽炭，嗤嗤作响。
　　她冷若冰霜，神情些许落寞。
　　看到她这寝食不安的神情，旁边一个拿着拂尘的内侍嘶哑的喊了一声：
　　“还不给娘娘，歌舞助兴！”
　　几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的舞姬，脚踏祥云一般从宫中鱼贯而出。
　　熟悉的旋律，迷人的舞姿。中年女子脸色仍如九秋寒霜，冷若冰霜。
　　忽然，一个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几分春意，推开殿门，徐徐走进大殿之中。
　　中年女子抬起头来，顿时喜上眉梢，寒冰尽释，慢慢的抬起右手，轻轻一挥，侍女们会意，屈膝万福之后鱼贯而出，偌大的殿中只剩下这孤男寡女。
　　眉目传情，春帘微动。二人相拥，慢慢的转入深宫之中。
　　赵姬目光投向他处。
　　只见不远处另一个大殿，大殿上方悬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用大篆赫然写着“咸阳宫”三个大字。
　　殿中陛上，一个身高九尺，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带着平天冠，身着黑色龙袍，缓慢踱着步子，似乎心事重重，右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迟疑了许久，终于放下手来。
　　几个黑衣大臣，跪在照得见人影的大殿之中，身体微微抖动，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是哪里？梦耶？非耶？
　　她的目光又飞向远方，一座座城池被黑色的甲士包围，一人多高的战马整整齐齐的拍在前面。
　　一声令下，万箭如蝗。城池很快被攻破，城门打开。潮水一般的兵士拥进城门，挥舞着长剑，见人就杀。马头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
　　一座座宅院顿时化作一片祸害，妇女老幼哭喊着、践踏着，很快就成为一具具无头石首，或者变成了一团团肉饼。
　　郊外逃难的人群一片混乱，如同惊恐的羊群。她看到了几个青壮年把自己怀孕的妻子丢进了沟渠，几个青年妇女把自己的幼儿扔进了冰冷的水塘。
　　车辚辚、马萧萧。日月无光，人间惨绝。
　　她可怜着眼中的幻象，可怜着比她命运还悲惨的无根的浮萍。他至少还有一未死的父亲，一个为为奴的母亲，还有几个天真无邪的弟妹。她还有以后的期望，她还想着嫁一个如意的郎君，将来相夫教子，膝下承欢。
　　她挣扎着从冰冷的雪地里站了起来，包草药的荷叶散落一地，各味草药散落一地，如同雪地上的伤疤。
　　霜月更圆、更冷了。远处的村舍里传来几声如豹的犬吠，农家的灯火次第熄灭。
　　冷清的官道上只有这可怜的身影伴着几株枯杨对抗着这祁寒，远处的天幕上一两颗寒星忽闪忽闪，似玉人腮边的清泪，私下未下，深惹人怜。
　　“赵姬，你不能要振作起来。家中还有气息奄奄的老父，还有望眼欲穿的弟妹，你不能就这么倒下，倒在这荒郊野外，倒在这无人的雪夜。你还要去寻找你的郎君，你还要与他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忽然浑身燥热起来。手脚渐渐不停使唤，体内如同隐藏着万丈熔岩，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
　　“不....我不能.....”
　　“苍天啊，救救我吧！救救我这苦命的孩子。”
　　她的内心在呐喊，只是这呐喊声被无边的黑夜和无情的严寒给吞噬，甚至没有半点回声。
　　她吃力的抬起右脚，慢慢的落在冰冷而僵硬的雪地上。
　　“咯吱”一声脆响，她身体微微一抖，又噗通一声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嘴角涌出一丝丝甜味，地上一片胭脂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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