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混混

　　已是一月了。

　　学校里常青的松树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似的雪，好像一位看惯了寒来暑往、岁月流逝的老人，在不知不觉间被一场大雪白了头发。

　　值日生们裹着厚重又臃肿的冬季校服，一个个拿着铁锹，不停地吸着好像永远也擦不完的鼻涕，奋勇地对抗着贴在地上冻成了一块一块的冰。

　　“姚嵩！”

　　一声呼喊在操场上凭空炸起，惊得值日生们纷纷回头。

　　少年正在专心扫着雪，被吓了一跳，这才堪堪回头，冷冷地匀给了大猴子一般跑过来的于然一个“你有病吧”的眼神。

　　姚嵩一米八一的身高在高二年级已经算高了，于然这货却比他还高了足足一个头。

　　这身高配置本来应该挺威风的，谁知他却顶着一张看着就不怎么机灵的脸，和姚嵩走在一起，宛如“猫和老鼠”照进现实。

　　于然跑过来的姿势有些奇怪，左脚永远也跟不上右脚的步伐，显得拖拖拉拉的，仔细就才会发现他的左脚有点跛。

　　这是小时候有人欺负姚嵩，于然保护姚嵩时被人揍的。

　　姚嵩额头上一块指甲盖大的三角形伤疤，也是他那时候跑去跟高自己两个头的小混混拼命，被人家一砖头敲出来的。

　　于然跑得有些急，此时正喘着气，有些缓不过来。

　　突然，两个打闹着的小姑娘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小姑娘脚一崴，不出意外地撞在了姚嵩身上。

　　还踩了他一脚。

　　“对不起对不起！”扎着俩小辫的小姑娘还没站稳，就开始慌忙道歉。

　　姚嵩心想：高一年级的小同学吧？没作业吗这么闲？

　　然后姚嵩高深莫测地露出了一个“君子如玉”的笑容，隔着校服小心翼翼地托着小姑娘的手腕，将她扶好，说道：“没关系。”

　　随后又用一种看似很担心小姑娘的语气问道：“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小姑娘耳朵“腾”地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姚嵩的眼神，说道：“没事没事，谢谢同学！”

　　她说完这句话迅速跟着一旁看热闹的小姐妹溜走了。

　　姚嵩温柔地目送着小姑娘离开，眼皮一耷拉，又恢复了自己冷若冰霜的本来面貌。

　　于然：“......”

　　这种常年精神分裂的情况还有得治吗？

　　姚嵩其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

　　此人在外是温温柔柔的好学生学霸，一遇到熟人就露出他温和表面下凶残的獠牙，靠着一张嘴，就能将熟人怼得“死去活来”——不过能获此殊荣的人很少。

　　于然算是一个。

　　“我刚跟林桃她外婆打过电话，说是明天才能到，”于然皱着眉，脸上的痘痘都挤在一起，整张脸就像张被揉皱了的气泡纸，唯有眼睛却异常鲜活地通红着，他愤愤地说：“韩生那孙子不是人，撞了人就只敢躲在裴景深后面！”

　　林桃是于然女朋友，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小姑娘，于然从初中开始喜欢人家，喜欢了五年，才在别人的怂恿下表了白，小姑娘刚开始没答应，后来接触了一段时间后竟不知怎么在一起了。

　　前几天林桃订了份蛋糕，跑去蛋糕店拿蛋糕的路上被人开着车给撞了，小姑娘还在医院躺着，不愿意告诉出差的家人，肇事者也躲着不见人。

　　于是这医疗费就成了个大麻烦。

　　那肇事者大名韩生。

　　于然骂完好像不尽兴，竭力想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口痰往地上啐一口，奈何痰兄不愿面世，只好虚张声势地往地上“tui！”了一下。

　　值日生姚嵩扶了下眼睛，面沉似水地说道：“于同学，请注意素质。”

　　于然毫不吝啬地送给了姚嵩一个白眼，这个白眼好像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气，顷刻间颓了下去，弱弱地问：“现在怎么办？”

　　姚嵩沉默着作沉思状，正当于然以为姚嵩有什么好主意了的时候，他就音调毫无起伏地说：“我们......我去揍他一顿。”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然在扫雪，扫得十分一心一意，话就显得像是随意说出来的玩笑话，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于然却清楚的知道，这位爷是真是这么想的。

　　于然又急了，恨不得能飞起来踢他一脚：“我能先揍你一顿吗？！一点也不长记性！大不了我们报警！为什......”

　　“你凭什么认为裴景深这帮人怕警察？”姚嵩不客气地打断他，并转身扫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认为报了警他们就会乖乖交钱？”

　　虽然他并不认识裴景深本人，但裴景深作为一个混混头子，名声在外，姚嵩自然也听过。

　　这一帮小混混里有多少人已经是个老油条了，进警局就跟回家一样，能害怕警察？

　　姚嵩的目光中含着千百把刀子，凌迟一般地落在于然身上，将他扎得千疮百孔。

　　他哑口无言。

　　与此同时，温暖的教室内灯依旧开着，学生却不大在意——反正烧的是学校的钱。

　　学生们刚结束早读，绝大多数的人都趴在桌子上补觉，但也有几个嗓门赛铜锣的另类围成一桌指点江山。

　　“然后......然后老师说‘你头里面装的都是屎吗？！’”

　　“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人的笑声叠在一起，音量陡然变大了，几人顿时反应过来，觉得笑得太放肆了，纷纷以手掩口，小心翼翼地瞟向最后排垃圾桶旁的一个座位。

　　那个座位上趴着一个男孩子，桌子上放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像在教室里开杂货店似的，他在这一堆东西中给自己扒拉出了一个小地方，供自己睡觉。

　　男孩曲着胳膊，脑袋枕在胳膊上，不符合学校规定的头发桀骜不驯地翘起来一个呆毛，和煦的晨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身上，竟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温柔感。

　　一个女孩探着头看向男孩，一边拽着旁边的同伴往远处走，一边用气声对自己地同伴说道：“小声一点，万一......”

　　万一吵醒他了怎么办？

　　吵醒混混头子的后果是什么？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她没万一出来。

　　因为那男孩真的醒了。

　　裴景深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闭着眼睛按了按因为睡太久而有些发疼的太阳穴，这才慢吞吞地皱着眉看向四周——然后他愣住了。

　　窗明几净的教室很温暖，不远处的黑板上还写着昨天英语课代表留的作业，学生们趴成一片在桌子上睡着觉。

　　一切都很美好。

　　这是什么地方？学校？梦中梦？

　　他猛地站起身，“哐当”一声碰到了身后的椅子，怔怔地转过头，发现了旁边几个好像被吓到了的学生。

　　哪怕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到了个什么鬼地方，但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吵醒这几个学生，骨子里的教养便让他很礼貌地对他们鞠了一躬，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吵到你们了”。

　　......

　　“对不起”这三个字落在安静的教室内，掷地有声。

　　但奇怪的是，那几位同学的表情更诡异了。

　　裴景深自动屏蔽掉脑中“眼睛瞪得像铜铃~”的灵魂BGM,意识终于慢慢地回了笼，察觉出了些不对劲。

　　这几个人他从没见过，这教室也不是他上学时的教室，还有，他们的表情也真实得太不像话了吧？！

　　“吱呀——”

　　教室门忽然被人凶残地一脚踹开了，老旧的铁门发出来刺耳的呻/吟，室外的寒风便疯狂地涌了进来，卷起了各个课桌上的各种试卷、书本的页面，睡着的同学们顷刻就被吓得从桌上爬了起来。

　　只见一个少女拎着一把扫把，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不顾身后多人的阻拦，皇帝登基似的登上了讲台。

　　新皇一上位就端上了土匪的架子，“砰！”地将扫把往讲桌上一砸，眉毛一竖，朗声问道：“哪个是韩生？！给我滚出来！”

　　裴景深晕晕乎乎的，还没搞明白眼下这什么情况，但看这少女的架势，似乎是来打架的。

　　他稀里糊涂地上前，开始和起了稀泥：“同学！咱们有话好好说，先不要......”

　　“闭嘴！”那少女瞪了她一眼，再次高声问道：“到底哪个是韩生？！”

　　裴景深作为一朵老老实实长大的祖国的花朵，实在理解不了当代青少年每天都想造反的心理，哪怕被这少女用斥责糊了一脸，依然不依不挠地试图感化这位少女。

　　然而第四排靠窗的一个男生已经站起来了。

　　男生站得并不顶天立地，一张“囧”字脸显得格外好笑，又因为老弯着腰，显得猥猥琐琐的，好像天生比别人少长了一根脊梁骨，没什么东西可以撑得起这副皮囊，怎么看怎么像电视剧里的坏老头儿。

　　“是......是我。”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小，没有什么底气似的。

　　那少女一见他立马怒了——当然不是因为韩生的这幅怂样。

　　少女挥起个扫把就面部狰狞地要往韩生那里冲。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男生忙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好歹是没让那扫把落在韩生的脑袋上。

　　“宋安宁！”

　　名叫宋安宁的少女正作势要骂他，一回头见到这张脸突然骂不出口了，她在那人身旁，愣了半天，才迟疑着、有些不确定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马......马军？”

　　马俊乍一听“马军”这个名字还有点陌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以前的名字，他看着少女欣喜中又有些不敢相信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轻轻地“嗯”了一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宋安宁和马俊都没想到，好几年没见过的故人重逢，竟然是这么一副尴尬的场面。

　　没时间让这俩人叙旧，异变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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